这名字便如在胸中唤了千遍万遍,如何可以忘却,如何可以再次眼睁睁地错失……哪怕明知无望,他总还是希冀着万一,他与她,如果注定今世无缘,那么他总可以希冀不再累及旁人,总可以希冀日后的寂寞与宁静……
外面有细微的脚步声,大丫头荷葆悄悄道:“太太来了。”他一动不动跪在那里,纳兰夫人见着,心中一酸,含泪道:“我的儿,你但凡往日听我一句劝,何至于有今日。”一面说,一面只是拭泪。纳兰夫人身后跟着丫头霓官,手里托着一只翠钿小匣,便交与荷葆。纳兰夫人道:“这原是皇上赏给你父亲的西洋伤药,说是止血化瘀最是见效,用后不留疤痕的。才刚你父亲打发人从外头拿进来。”含泪道:“你父亲嘴里虽不说,其实疼你的心,和老太太、和我,都是一般的。”
容若纹丝不动跪在那里,沉默片刻,方道:“儿子明白。”
纳兰夫人拭着泪,轻轻叹了口气,说:“你父亲时常拘着你,你要体谅他的心,他有他的难处。如今咱们家圣眷优渥,尊荣富贵,皇上待你又亲厚,赐婚这样的喜事,旁人想都想不来,你莫要犯了糊涂。”
容若并不做声,纳兰夫人不由红了眼圈,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心里还记着你妹妹。这么些年来,你的苦,额娘都知道。可是,你不得不死了这份心啊。琳琅那孩子纵有千般好,万般好,她也只是一个籍没入官的罪臣孤女。便如老太太当日那样疼她,末了还不是眼睁睁只得送她进宫去。”
容若心如刀割,只紧紧抓着袍襟,手背上泛起青筋,那手亦在微微发抖。跪得久了,四肢百骸连同五脏六腑似都麻木了,可是这几句话便如重新剖开他心里的伤,哪里敢听,哪里忍听?可纳兰夫人的字字句句便如敲在他心上一样:“我知道你心里怨恨,可你终究要为这阖家上下想想。你父亲对你寄予厚望,老太太更是疼你。卫家牵涉鳌拜大案,依你父亲的说法,这辈子都是罪无可恕,只怕连下辈子,也只得祈望天恩。康熙八年的那场滔天大祸,我可是记得真真儿的。那卫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亦是从龙入关,世代功勋,钟鸣鼎食的人家,说是获罪,立时就抄了家,那才真叫家破人亡。卫家老太爷上了年纪,犯了痰症,只拖了两天就去了,反倒是个有福的。长房里的男人都发往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女眷籍没入官。一门子老的老,小的小,顿时都和没脚蟹似的,凭谁都能去糟践,你没见过那情形,瞧着真真叫人心酸。”
他如何不晓得……正是冬日,刚刚下了一点小雪,自己笑吟吟地进上房,先请下安去:“老太太。”却听祖母道:“去见过你妹妹。”袅袅婷婷的小女儿,浑身犹带着素孝,屈膝叫了声“大哥哥”,他连忙搀起来,清盈盈的眼波里,带着隐隐的哀愁,叫人心疼得发软……那一双瞳仁直如两丸黑宝石浸在水银里,清澈得如能让他看见自己……有好一阵子,他总无意撞见她默默垂泪。那是想家,却不敢对人说,连忙地拭去,重又笑颜对人。可那笑意里隐约的哀愁,越发叫人心疼……
家常总是不得闲,一从书房里下来,往她院子里去,窗前那架鹦鹉,教会了它念他的新词:“休近小阑干,夕阳无限山……”可怜无数山……隐隐的翠黛蛾眉,痴痴的小儿女心事……轰然竟是天翻地覆……任他如何,任她如何……心中惟存了万一的指望,可如何能够逆天而还?这天意,这圣谕,这父命……一件件,一层层,一重重,如万钧山石压上来,压得他粉身碎骨。粉身碎骨并不足惜,可他哪怕化作齑粉,如何能够挽回万一?
母亲拿绢子拭着眼泪:“琳琅到我们家来这么些年,咱们也没亏待过她,吃的、用的,都和咱们家的姑娘一样。老太太最是疼她,我更没藏过半分私心,举凡是份例的东西,都是挑顶尖儿的给她,那孩子确实可人疼啊。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哪怕有一万个舍不得,哪里能违逆了内务府的规矩法度。到了如今,你就算不看在额娘生你养你一场,你忍心叫老太太再为你着急伤心?就算你连老太太和我都丝毫不放在心上,你也要替琳琅想想。万一叫旁人知道你的糊涂心思,你们自己确是清清白白,可旁人哪里会这样想。她到时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在宫里还能有活命么?听额娘一句劝,这都是命,我的儿,凭你再怎么,如何争得过天命去?”
容若本来是孤注一掷,禁不住母亲一路哭,一路说,想起昔日种种,皆如隔世。那些年的光阴,一路走来,竟都成了枉然,而今生竟然再已无缘。无法可避宫门似海,圣命如天,心中焦痛如寸寸肠断。念及母亲适才为了自己痛哭流涕,拳拳慈爱之心,哪忍再去伤她半分,更何况琳琅……琳琅……一念及这个名字,似乎连呼吸都痛彻心扉,自己如何能够累及她?这么多年……她哪怕仍和自己是一样的心思,可自己哪里能够再累及她……怎么能够再累及她……心中辗转起伏,尽是无穷无尽的悲凉。只觉这祠堂之中,黯黯如茫茫大海,将自己溺毙其中,一颗心灰到极处,再也无半分力气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