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香奇道:“你与他是朋友,他于我不过是客人,你又何必问我。不过……他曾经暗查过醉倚居后面的真正东家,后来没查着,也只好作罢了。那天你来过之后,我就奉命接近你,阻断你与五王的联系。你的鸽子,我就……”结香遗憾地挑了挑眉。
东方看着结香的神色,却对王有才道:“今天练到这儿,把针收了,叫人把她关回去。”说罢,转身就走。结香望着他出去的身影,心中说不出是恨还是爱,百般滋味填满了心里,犹如肌肤相亲的触觉萦绕难去。
东方心知承铎是信任萧墨的,却忍不住要怀疑他,然则萧墨究竟有什么可怀疑之处,他又实在说不上来。或者他希望那个人就是萧墨,而不是他想象的其他什么人。又会是其他什么人呢?为此,东方很是烦闷,这段时间大都在中军帐或是医帐里待着。
这天午后他正在翻一本医书,茶茶端了个药罐进来。东方独自坐在桌边记着什么,见她进来,抬头看了她一眼,问:“做什么?”
“嗯……找点药吃。”茶茶兀自翻着药抽屉。
东方搁了笔看她抓药:“你都不称一下吗?”
茶茶随口应付:“不用,不是什么要紧的。”她抓了一把蛇舌草,又抓了一把夏枯草,见东方看着,只得解释了一句,“清热解一下毒。”
东方道:“大冬天的怎会有热毒,要不要我诊一下脉?”
“呃……不必了。”茶茶摸了一下耳垂,觉得真是不好意思。这两天跟承铎太过火了,他倒是舒服了,把她弄得睡眠不足,额角上长热疮(俗称痘痘)。好在东方没再问,又蘸了墨埋头写字,只淡淡加了句:“换金银花藤吧,你配的药清泻太过,别伤了气。”
茶茶依言抓了金银花藤,减了夏枯草的量,又配了两味草药,端着药罐出来。走到一个帐篷边上时,恍惚看见个人影一晃,从帐子另一侧跑过。茶茶忙退了几步,探身一望,只看见一截衣角在前面几个帐角一闪。
茶茶并不往前赶,只平挨着那一排帐子往右挪了十余步,远远看见个背影避着人向营外去。茶茶认出了那人,匆匆又跑回医帐门口对东方道:“那个舞女跑了。”
“谁?”东方愣了愣。
“你关在外面那个。”
东方身形一闪出了医帐。茶茶端着药罐,腾出一只手来指给他看:“就是从那边,我看她方才出营去了。”
“你看真了吗?”
“看真了。”
茶茶话音刚落,东方一掠而去,已在数丈之外。“哎——”茶茶想叫住他,东方却已去远了。茶茶隐约觉得不妥,左右一顾,回身将药罐放在医帐门首的案桌上,折转身去找承铎。
东方追出大营不远,便看见了结香的背影,几乎足不点地地向西奔去。东方不知她是邪术发作,还是自己跑出来的,打起十二分精神想截住她。然而结香的轻功却好得出乎他意料,衣袂飘飞,如鬼似魅一般,仿佛一个在前方飘忽的影子。
足赶了半个时辰,结香跑到这片原野的边缘,迎面一道悬崖。她便沿崖边折向北跑去。东方惊觉追出太远,回头一看,已不见大营的犄角,再转身时,结香也失去了踪影。东方调顺了气息,沿着她消失的方向再走了数丈,隐见前方崖边地上倒着一个人,看服色正是结香。
东方缓缓走过去,结香侧身倒在地上。她长路奔跑了这许久,内功再好也该气喘难平,绝不会这样安静地倒着,仿佛没有生气。她侧脸的方向看去,可见额上的朱砂已洗掉了。
东方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她的手一动不动。东方将她抱了起来,刚一转身,结香似乎动了一下。东方将手一撒,然而力已不济,结香腿一挑,软软地从他的手臂上滑下来。东方已被她点住了穴。
“大人真是不长记性,兼且多事。”结香柔柔笑着,抚摩东方的脸,“我来见我主子,与你有什么相干,嗯?一会儿他来了,你就死定了,不如我现在杀了你,必定比别人杀你温柔许多。”她拉了东方的手笑着,仿佛情郎面前的少女一般纯真。
东方却一点笑意也没有:“你何必认那个主子?”
“我不认那个主子,难道认你吗?你肯做我的主子吗?”她偏了头半开玩笑地问。东方却看出了她话里的真意,便沉默了。结香松了手,轻叹道:“你真让我伤心啊。那你追出来做什么?”
东方一时不知怎么说好,默然片刻道:“你何不为你自己活着,做自己想做的事?”
结香轻飘飘地慢声接道:“那就只有和你做的事了。”
东方声音肃了肃:“我和你有什么事?!”
结香毫不羞耻地笑道:“衣裳都脱了躺一起,也不差那一点半点的。”
她此言一出,东方彻底恼怒了,以至于脸色都红了起来。结香莞尔一笑道:“又生气了。你就没给过我一个好脸色。”她张开手臂抱了抱东方,低声道,“你真是可爱。当初在那点心铺子见着你时,我就这么觉得了。可惜,你那时就没注意到我。”
结香踮了踮脚,吻到他的唇边,柔声道:“大人总是因为可怜我才着我的道,从此需记住了,待人不可太过好心。”
东方哭笑不得:“多蒙指教。”
结香勾着他的肩,认真地问:“当真记住了?”
“记住了。”
她仍是认真道:“不怕我现在杀你?”
“怕有什么用?”
结香莞尔一笑:“你如今要死了,怎不想想你那美丽的公主在做什么?”
东方这回不说话了。结香深深吸了口气,语气不知是慨叹还是惋惜:“你昏睡的时候都叫着她的名字。”她隔得很近地望着东方。有时距离的近与远很难界定,选择的对与错也很难下结论。结香的目光越过东方的肩膀,慵懒的笑容渐渐隐去,她勉强地叹了一声,仍是那副轻佻的调子,道,“对不住,你实在不该随我出来。”
她的手游蛇一般,比她的话还要灵活迅速,转瞬已拍开了东方被封的穴道,就势将他推向一侧。东方穴道甫开,血脉流过穴位,如针刺般疼痛,措手不及摔倒在地上,他大声道:“结香!”
几乎是同时,数支长弩破空而来。结香躲避不及,弩势强劲,直透过她纤柔的身体。她似是叫了一声,又似没有,眨眼间背对着悬崖摔了下去。
她的衣角最后轻轻地一扬,瞬间消失在了崖边,那里只留下刺目的阳光。
东方望着那悬崖边,难以置信。他闭上眼睛想驱退这幻觉,然而这竟是事实。这事实让他几欲涕零,即使他的穴道已经解开了,他仍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身后一个声音低沉道:“东方先生。”
东方辨出了这声音的主人,在回燕州路上遇见那人时的压抑感随声而至。东方并不回头,却缓缓抽出了那条精钢鞭,动静之间,白光一闪便向身后那人击了去。身后黑影急急一退,鞭梢刮得“嚓”的一响,那张黄金面具的前额被划出一个凹痕。
面具的主人目光一聚,冷冷道:“你再动一动,我让你变成刺猬。”他身侧左右各站了十名蒙面人,手举强弩,每弩十箭。东方现下只想痛快打一架,也冷然道:“你也知道自己见不得人,要藏在那面具后!”
那“黄金面具”柔声笑道:“你错了。这才是我,取下面具的那个人不是我,那个人戴着世人看不见的面具。”
东方微微摇头:“你果然疯癫得不轻。”
那人“呵呵”笑道:“你若是再回上京,便知到底是谁疯癫得不轻了。”他慨然叹息一声,“可惜啊,你看不到了。不过不要紧,他能看到就行。”
东方平静道:“你不会成功的。”
“黄金面具”盯着他看了片刻,惋惜道:“本想给你一条活路,你却自寻死路,这可怨不得我了。”
“谁让你给我一条活路?”东方突然道。
“黄金面具”被他这样一问,忽然感了兴趣:“你看出来了。啧啧,可惜。”
“是谁?”
那人唇角扯起一个恶意的笑,道:“我不跟死人说话。”他手指轻轻一抬,箭头随他的手指转动,那手指向着东方微微一指。
箭弩破空的声音转瞬而至,“黄金面具”左侧的两名弓弩手倒在了地上。在他们身后,承铎再扣两箭上弦,右边两名弓弩手也应声倒地。余下的弓弩手齐齐将箭向着承铎的方向射去,“黄金面具”并没有回头,只因东方已攻了上来。
他一路避开东方的进攻,只向着来路退去,身边还余下十余人。承铎带来百余骑一时被箭雨射住,承铎连连开弓,又射死数人。那十余人退自崖林边,林边系着快马。树木挡住了视线,“黄金面具”上马,向西南奔去,转瞬已在一箭之外。
东方停住步子,承铎自后赶上,问道:“你可还好?”
东方只淡淡道:“别追了。燕州是你的驻地,他不会只身过来,前面必有接应。”
承铎对身后的副将吩咐道:“你带人远远跟着,不用和他们打斗,且看他们往哪里去。”
那副将领命而去。
承铎牵了一马给东方,道:“我们先回去。”
东方上了马,将要掉头时,回首望了望那悬崖边,那里只剩下半个火红的太阳。生命中有些人,有些事,也许会记不清晰;有些场景,有些感觉却不会忘记,难以描摹,不可言说。这并不是简单的记得与不记得。
东方与承铎翻山穿林,一路无言。走到天色暗淡下来时,承铎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了,一把勒住马:“我们走错路了?”东方抬手一指:“你看那个。”不远处矗立着一根石柱,仿佛是什么屋宇的断壁残垣,“方才我们就经过了这里,现在又到这里了。”
承铎左右看看:“燕州大营附近我熟得很,不会走错呀。”他看清落日的方向,道,“我们往这边走。”东方默然不语,跟着他往前走。又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两人再一次看见了那根残破的石柱。
承铎奇道:“这可怪了,难不成还遇着鬼打墙了!”东方徐徐策马到了那石柱边,太阳已经落山,借着微弱的天光,隐约看见那石柱上刻着两行胡文。承铎道:“读读看。”
东方知道他也认不全:“胡文全是注音,不比汉字,你就是全读出来也不知其意。”
承铎勉强认道:“喀喇……昆仑……这是他们的神啊……谕……入……死……”他转头瞪了东方道,“喀喇昆仑神谕,擅入者死?”
东方望了望天色,慢慢道:“想必是这个意思。”
天空却灰暗一片,暮色朦胧下,连一丝云也没有,只觉压抑而死寂。天渐渐黑了,万籁无声。除了日深月沉亘古不变,承铎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似乎与原来的相同,又似乎与原来的不同,唯一熟悉的只有东方一人。东方却不知在想着什么,只低头思索,左手却掐着指节,从无名指根至中指根、食指根,再依食指向上至指间,逐次至小指。承铎见他沉吟不语,心中有些明白了,问道:“你算的是什么?”
“天干地支数。”
“这莫非是个阵法?”
“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