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雅横下船棹,掷在船板之上,任船随水流飘荡。卓雅钻进船蓬,走到船尾,抚在文若肩膀,噗嗤笑道:“哥哥怕妹妹哪天走丢了,找不到了,是与不是?”
卓雅见文若沉吟,似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得意说道:“妹妹不会离开哥哥,要是妹妹走丢了,哥哥守在原地就是,等妹妹回来寻你。”
文若嫌弃地挪开卓雅手腕,沉缓背过身去,低声冷冷道:“胡说八道。”随后坐下身,略显消沉,双眼痴望天边,面颊映着粼粼的江中碎月,陷入寂静。
小船自由随波,静静源流下游。文若卓雅吵嘴的工夫,船已出了江畔,绕过半边山峦,再过一道水湾,便是牂牁小镇。
卓雅无事可做,坐在文若斜侧,脱了鞋袜,将双脚浸入清凉河水中,扑腾溅起水花,自己嬉闹起来,却听见耳边文若幽幽长叹,头也不回悠哉挖苦道:“贤妹旱脚一双,戏水于江,也不怜惜江中鱼儿遭殃,如此熏染,鱼儿岂能活命?”
“腐儒!腐儒!你这毒嘴腐儒,舌根早晚烂掉不可。”卓雅怎料文若这般说辞,一时羞愤,本欲收回双脚,却不想认栽,反而踢得更加厉害,将河中水花片片溅在船上。
文若暗自兴奋,像题写出千古名作一般得意,吱吱笑成老头。卓雅见文若心情有所舒缓,心中少了几分顾虑,开口说道:“妹妹自认识哥哥一来,觉着哥哥不同常人,有时深藏不露,有时喜怒无常,妹妹不知哥哥心中孤苦,多少能感同身受,想替哥哥排忧解难,却不敢问,被哥哥胡乱骂上两句,反而觉得轻松多了。”
文若知卓雅心气极高,却不知她为了自己,竟能做到如此,心中感动,却不得言表,转念垂头道:“贤妹还有不敢之事?”
卓雅不答,睁眼过来,凝视文若,反问道:“哥哥可有难办之事?”
文若叹气,好生劝慰道:“不是愚兄不肯与妹妹坦诚,只是往事已逝,贤妹听了,只会失望,别无所获。”
卓雅上气不接下气抢话道:“妹妹已将逃婚之事说给哥哥,哥哥却对妹妹守口如瓶,只字不提,也太不把妹妹当回事了。”说罢,扭头过去,抿着嘴唇,也不说话。
文若缓缓起身,语重心长道:“胡说八道。”思索再三,文若见卓雅依依不饶盯着自己,只得又道:“妹妹当真要听?”
卓雅抬头白着眼,撇嘴道:“谁稀罕!”
文若黯然点头,坐回原位,卓雅见文若当真,哭笑不得抓着文若手臂,闹着喊着:“你不说来,我怎知稀不稀罕?”
文若空洞双眼望着卓雅,轻拍卓雅肩头,深邃望向天边,半边面孔沦为黑暗,半边面孔漆白如雪,低声道:“好吧。”
卓雅见文若答应,双眼闪烁如斗,酝酿再三,却听文若不急不躁,毫无感情道来:“说来可能不信,愚兄本不是西宁王府中人,也不叫裴智,之所以一路隐瞒,实有苦衷,也不想让兄长和贤妹为难。”
“哥哥不叫裴智?怎么可能?这半年来,哥哥从未有过半点破绽,为何如此隐瞒?”卓雅干瞪着眼,狐疑问着文若。
文若蹲下身,双手拾起一抔江水,拍在脸上,双手边擦拭边解释道:“此事关系到西宁王府,我亦不知从何说起,总之,愚兄并无恶意。”
卓雅哽咽嗓子,思索片刻,问道:“那哥哥本名叫作什么?”
“我祖上的确姓裴,几代波折,为避祸难,改姓为陈,名文若。”
“陈文若?”卓雅蘸起河水,用手指在船上写了几遍,见文若点头默许,方能确定。
向卓雅道出身世后,文若如释重负,短暂轻松,又陷深邃,苦叹道:“隐姓埋名,原因诸多,归根结底,文若犯了人命,杀了官家小姐,兄长若知文若如此,定会庇护于私,文若不想让兄长为难,故而欺瞒。”
卓雅本是吃惊,见文若说得入心,也渐渐相信,频频点头道:“难怪哥哥一路避难,宁可穿山越岭,也从不走官路。”卓雅可转念一想,似又有些不解,随后道:“想姚州时,我见哥哥儒弱,手无缚鸡之力,那十几个蛮子穷凶极恶,你都不忍痛下杀手,又怎会无缘无故杀一个官小姐?”
文若哽咽难掩,抬起手,擦净额头河水,一身单薄素白衣裳飘在月光之中,耳根冰冷,眼角含泪,苦涩道:“她是都护府大都督掌上明珠,亦是我陈文若过门三天的内子。”
卓雅腾在水中的脚丫突然一动不动,她一脸惊恐望着文若,两条细眉扭着,瞪眼望着文若。提及依墨之事,文若亦是无言,背过卓雅,伫在船尾,望着江面,一言不发。
过了申时,牂牁镇上炊烟已过,千家瓦屋盘卧山林,挨家挨户门前打着红色灯笼,山下码头岸边,白石砌成的栏杆围绕着江中渔火,浮在青幽江水上,几声乌啼猿啸隐隐从山回响。文若卓雅乘坐的小船随波游至下游,正巧绕到牂牁古镇身后,文若抬头望去,江水两侧大山宽耸,淋漓在夜色星光之中,如隔宣纸,火煮水墨,油光湛绿的色颜扑面而来,美不胜收。
文若提及旧事,卓雅甚为震惊,脑子混乱,也没再与文若说话。卓雅从船上坐起,一改往日躁动,悄无声息穿上鞋袜,躲进船蓬之中,自思道:“难怪他始终不提嫂嫂,难怪他对我又是亲近,又是冷漠,可是他为何杀了嫂嫂?他明明如此儒弱,究竟是为何?”
待船游过小山,进入月荫处,小镇已在眼前。卓雅双手握得全是汗水,忐忑站起身,忍耐许久,终究还是耐不住心中情绪,走出船篷,冲着文若消瘦背影质问道:“刚刚过门的妻子,你这禽兽,怎么下得了手?”
文若深叹口气,沉默片刻,面无表情,仿佛眼前卓雅像是一面铜镜,双眼空洞,对镜低哀道:“贤妹可能不信,当时愚兄有重任在身,关乎西宁王府生死,若不杀妻而逃,恐怕西宁王府,唉,父亲姑母已逝,兄长得以无恙,再说往事,又有何用?”说罢,文若走下船尾,走向卓雅说道:“事已至此,文若亦不后悔,贤妹既知文若无情,何必多此一问?你既已知我秘密底细,还是早日回乡,寻得父母,若是文若哪天丧心病狂,斩草除根将你杀害,到那时,一切可都晚了。”
卓雅仰着脖子,狰狞双眼,毫不示弱道:“你若想杀人灭口,现在杀我就是,何必苦等他日,岂非夜长梦多?”
文若与卓雅隔着半米,直面对望。文若见卓雅这般苦苦相逼,无奈回避卓雅眼神,背身转过船尾。卓雅见文若心软,胸中感慨,拽着文若衣袖,走到跟前,含泪脉脉望着,恨不得钻进文若眼里,哽咽道:“卓雅若死,也愿为哥哥而死,一千次,一万次我也不惧,就算是死在哥哥手中,我也不枉此生。”
文若皱眉望着卓雅,知她情深义重,血性如男,怎能不为其动容?文若心头火热,面如融雪,脑中一片空白,只想将眼前姑娘抱在胸中,永不分开,可眨眼之间,难免忆起亡妻身影,只得克制心中真情。
文若泪水不能自已,仰面叹息,装作轻蔑,挖苦道:“人死一次,什么都没了,哪里还能死上千万次?贤妹若真把我当兄长,就听一句劝,早日回家去吧。”
“兄长不喜欢卓雅?我怎就不信?”卓雅摸着眼泪,掺着傻笑,噘嘴质问道。
文若不敢对视卓雅纯粹的眼神,闭目摇头道:“愚兄惭愧,自是不知。”
卓雅听文若答得含糊又痛快,心中大悦,不顾呛着一嘴鼻涕,嘴角笑成一道月牙,狡黠道:“哥哥可与嫂嫂入过洞房?”
“啊?”文若木讷点头道:“有。”
卓雅见文若羞涩,也不害臊,索性直戳,支支吾吾问道:“你们成婚才数日,可有,那个?”
文若不知卓雅问得竟是这般露骨之事,一时也是一头雾水,问道:“哪个?”
卓雅憋着红脸,双腮烧火,见文若明知故问,强压怒气道:“就是那个呀!”
文若怯怯抿着舌头,方才恍然大悟,眨眼含蓄道:“自然是有。”
卓雅一愣,全身软了下来,一脸失算的可怜模样,沉吟片刻,哇的哭泣不止,指着文若大骂道:“你个畜生!你个腐儒,脏!真脏,你真脏!”说着,卓雅连踢带攘,将毫无抵抗的陈文若推入河中,转身负气而走,头也不回下了船,独自进小镇去了。
文若从水中起来,在船篷中换了身衣裳,将船拴在码头,追随卓雅入了夜市。卓雅见文若跟来,故意不理,沿着夜市小贩四处购物,买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一夜之间,又花掉文若几十两银子。文若拿卓雅毫无办法,担心她闹出事来,用不想自陨身价讨好几句,只得端着脸,一路尾随,直至戌时夜市散去,卓雅方肯回到船上。
第二日午时,待卓雅醒来,文若退了船篷,二人驾着马车出了牂境,走了不足百里,又陷入山路围绕马车难行之路。行至申时,文若寻不得路,只好沿着山间车辙印记行走。
夜色渐浓,车辙难以辨认,山中狼嚎不止,文若心有余悸,恐马儿受惊失控,不敢在林中逗留,凭着直觉摸黑前进。穿过山涧,文若行了近一个时辰,在不远低洼山腰处,寻得一片灯火,再走几步望去,群山之间坐落着一处村落。文若惊喜,遥望过去,那村落规模不小,少说有十来户人家,只是陡坡极陷,与脚下山路落差近百丈,中间又无通途。无奈,文若只得将马车拆掉,与卓雅徒步牵马,小心步行,二人走至村前一看,农户人家之间竟有一处私驿,这倒是让卓雅喜出望外,二人不由分说,敲开馆门,伙计热情引路,不在话下。
文若进了驿馆之中,见灯火少许,客多入睡,小声向驿馆伙计要两间客房,不巧驿馆客满,只剩一间。文若卓雅二人商议后,同意住下,由伙计引路,上了楼梯,至二楼最边缘的房间。伙计推门进去,文若赏了些碎银,讨要两盆烫脚热水,伙计见文若出手阔绰得很,亲自差驿馆佣人,将两盆滚烫热水送到房中。
文若坐在凳上,挑了挑烛火,脱下鞋袜,回头却听卓雅鼾声已起,已然睡在床榻。文若无奈,先替卓雅去了鞋袜,蹲在床前,小心用热水滚着卓雅脚丫,反复洗净后,用干巾擦拭,替卓雅盖好被褥。待文若坐回凳上,盆中汤水已温,文若只得简单冲洗,随后取出书籍,挑灯夜读,直到困了,倒在书岸上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