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雅前夜睡得舒坦,第二日醒来,寅时刚过,见文若睡在桌上,本想将文若唤到床榻上去休息,猫悄走到跟前方想起文若觉轻,此时唤醒他,恐怕再难如睡。卓雅见文若安睡,也没多打扰,简单梳洗髻发,换作女装打扮,悄悄出了房门。
卓雅刚扣上房门,回身走向楼梯,低头所见,这驿馆楼下倒是热闹得紧。昨夜卓雅二人来得匆忙,摸黑进了房间,已是子时之后,住在驿馆的旅客皆已睡去,今晨醒来一看,这一楼堂中摆了八张四角木桌,每桌三两旅客,除伙计外,少说也有二三十人。驿馆备下的早点还算丰盛,羊肉烧饼,红油鸡蛋,豆腐小菜,绿芹竹笋,烫水米粥,还是药材熬浸的热茅根水,这里地处黔南苦地,算是荒山僻壤,早膳能吃上这些,填饱肚子是绰绰有余了。
卓雅取了三份早点,自己两份,文若一份,分置在木桌两边,抬头望向楼上,见文若已推门而出,索性放下碗筷,等文若下楼一齐吃饭。
文若放着缓步,宽着衣襟,悠悠坐下,见桌上早点丰盛,不由叹道:“不错。”随后耷着黑眼圈瞧了卓雅一眼,一声不吭坐下,拾起碗筷,开始进食。
卓雅紧随其后,将头发甩到身后,方要动筷,忽觉侧脸一凉,似有人正盯着自己。卓雅觉得奇怪,头转到一半,猛然想起当日烛龙莽布支的副将萨拉达在唐边境设下暗线,说不准就藏在这深山之中。卓雅不敢回头,夹着鸡蛋含在嘴里,缓慢咀嚼着,端起粥碗挡在面前,作为掩护,斜眼扫视过去,果然发现,身后右侧那桌四人也在假装吃饭,暗中盯着这边。
卓雅见情形有些不对,赶快回头,贴在文若耳边说道:“哥哥帮我个忙。”
文若沉寂点头,尚有些髡发,侧过耳朵,只听卓雅附在耳边道:“哥哥右手后侧那桌有四位商贾,兄长将竹筷掷在地上,替妹妹看看他们脚下靴子是何形状。”
“靴子?”文若皱眉嘟囔,见卓雅焦急,暗自诺诺点头,随手撇下筷子,弯腰拾起,向四人方向瞥了眼去,抬头道:“有何不妥?”
“这四人靴子可是足尖朝上,高高翘起?”
“虽没有看清四人全部,但其中一人双脚确是如此。”说罢,文若全身激灵,见事出蹊跷,瞬间困意全无,谨慎问道:“难道是姚州而来的吐蕃士卒?”
“很有可能,据妹妹所知,吐蕃军中,只有中等以上军官才配穿戴这样高翘军靴。”卓雅右拳紧握,碰到天敌一般,言语瑟瑟道:“哥哥,来者不善,这几个人乔装成汉人模样,讲得却是梵语,一定有什么阴谋在里面,不如我们赶紧叫上驿馆伙计,叫他们通禀当地官府来援,将这几个人屠捉拿治罪。”
“不可。”文若面无表情,取出方巾,不急不躁擦净竹筷,挑起竹筷,咽下口中豆腐,慢慢解释道:“别忘了,吐蕃人是冲着兄长去的,而非你我,如今兄长已经到了长安,这些吐蕃残余定点查巡,撒网连环,几里之内,相互呼应,要是叫驿馆知道,必然乱作一团,到时漏出破绽,官军未至,敌军簇拥,岂不适得其反?”
卓雅见文若这般冷静,并不在乎,低吼道:“难道哥哥忘了那日姚州屠城之惨?卓雅生在吐蕃边境,难道不知这些士卒杀人成性?万一认出你我,动了杀心,又当如何?”
“你我皆是庶民,认出你我又能如何?”文若皱眉反问,心中起疑,少见卓雅这般小心,不禁有所顾虑。眼下,卓雅性命托付于身,既知这几人来者不善,不论其目的为何,文若只得将结局算到最坏,姑且也就不问卓雅为何顾虑。
文若慎重考虑后,凑到卓雅耳边说道:“多事不如省,省事不如无,这几人看样已在店中住了多日,并未惹事。既然贤妹担忧,待你我用过早膳,潜回房中,午膳之前,趁机离开此处,继续南下,贤妹意下如何?”
“一切听哥哥的。”卓雅大吸口气,手紧紧握着文若,见文若不曾起疑,心中大石也总算放了下来。
早膳过后,文若卓雅不动声色,暗入屋中,悄悄收拾行李,待午膳之际,驿馆中客旅四处走动,文若与卓雅借茅厕解手,悄悄夹着行李,绕出驿馆后门,出了村落。
巳时刚过,文若卓雅已走下山腰,走进一望无尽山坳之中。沿着太阳方向,文若卓雅向东南又走出数里,可这山坳却是百里绵延,不见尽头,文若一路向当地山民打听,方得知这片山坳尽头另有大山阻隔,山仞又是断壁,山下无底深渊,并无出路可寻。卓雅听了,甚是沮丧,又不能将自己身份和那几个吐蕃士卒的真正目的说给文若,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与文若按原路返回驿馆。
返途上坡,过了未时,文若卓雅方赶回到驿馆山下。二人来到驿馆门前,文若耳边刮起阵阵山风,驿馆门前静得出奇,徒留风声吹草之瑟瑟声响。文若觉着有些不对,伸手拦住卓雅去路,说道:“几个时辰前还是人流涌动,几个时辰刚过,这里便已空空如也,连个人影都不见。不对,贤妹小心,你我不进驿馆,沿分叉路过去,直接通过此处。”
“好!”
卓雅声音还未落,细心文若低头看去,见驿馆门前竟残留血迹,不禁暗自吃惊,眼下距离驿馆出口只有五十步之遥,文若心里暗自祈求,无论发生何等变故,只要过了此处,就算前有阻隔,后有追兵,出了大山,便安全许多。
思虑过后,文若正拉着卓雅火速穿过驿馆门口,忽听见驿馆内传来一声哀嚎惨叫。文若卓雅皆是一惊,瞪眼望去,只听驿馆大门轰隆一声巨响,大门被里面横飞出来的物体撞得粉碎,文若看得心惊肉跳,那飞出之物,正是昨夜招待自己的驿馆伙计,全身是血,滚了几圈,摔在门前,已然断气。惊恐间,文若猛地抬头望去,方才那四个假扮商贾的吐蕃士卒纵身跳出驿馆大门,手中持着带血屠牛弯刀,不由分说,向卓雅挥舞过来。
其实卓雅早知,这四人定是烛龙莽布支副将萨拉达手下士卒,秘密藏于黔中等地,四处寻觅自己下落,趁机追杀。卓雅本想与文若跑出驿馆,怎料这一变故来得实在太过突然,一刹那便是生死之间。
卓雅反应极快,未等文若开口,拉着文若,撒腿往回便跑。文若一路奔逃,见卓雅已是血红着眼,呼吸错乱,头上汗水,竟比自己还多,文若暗自吃惊,从未见卓雅有这般,就连那日被巨蟒吞入腹中,她也不曾这般慌乱,心中想道:“吐蕃人故技重施,将这驿馆上下全部杀死,可姚州已经失陷,兄长已经返回长安,如此屠杀,非但不能恫吓唐境军民,反而激奋我军血战到底,黔中不比边境,这些吐蕃军人怎敢这般四处屠杀,无处不在?难道不是为了唐生,还是因为?”
文若全身一冷,想到此处,不由得害怕,只因卓雅脚力太快,文若疲于跟上,喘不上气来,也无法开口再问。文若仓惶回头,见那四个吐蕃军士吃定二人似的,弃了手中武器,轻装狂追不舍。文若喘不成声,憋足一口气,说道:“你我分开两路,你东,我南,我看他们如何追赶!”
卓雅本已慌乱无措,听文若这般一说,鼻子一算,险些呛出泪来,痛恨万分自哀道:“东面乱石荒路,南是万丈深渊,这杀妻腐儒要拿性命救我,可他不知这些畜生却是冲我而来,想他聪明绝顶,此刻为我却这般糊涂。”
卓雅脚下使劲力气,扭过脸,逆风说道:“哥哥休想丢下妹妹,妹妹说过,死有何惧。”
“胡说八道。”文若来气,脚下稍有停留,即刻被卓雅拽飞几米出去。文若肺病未愈,加上昨夜熬夜读书,不得休息,一连奔出数里地,双脚已是全麻,若不是卓雅拼死拽着,恐怕一步都走不动了,更别说一边逃命,一边说话。
卓雅见文若已是极限,冲他喊道:“别开口,跑啊。”说着,卓雅鼓着双腮,迎风而上,二人不再言语,只是狂奔逃命,一口气又跑出一炷香时间,慌乱间,脚下已过了方才走过的山坳。
文若终究不能强撑,拄着双膝,不敢坐下,肺腑之中已有雷鸣,回头望去,竟然遥遥望见那四个吐蕃军士身影逼近,文若自知不行,暗自叹道:“难怪这吐蕃军这般强硬,我唐军屡攻不下,光是这般体力,就算血战个几天几夜,恐怕也不会枯竭。”
文若回头看着卓雅,见卓雅双眼空洞,知其所惧,却不知心中所虑。卓雅见文若已抱必死决心,腔中悲亢,双眼瞧向眼前这体弱多病的哥哥,含泪默哀道:“他杀妻背弃又能怎样,能这般拼死护我,我为他而死,又有何妨?只是不能再与他如往日那般快活下去,卓玛拉雅啊,都这个时候,还如此儿女情长,再犹豫不决,非要害死哥哥不可!”
卓雅忍住哭啼,镇下心来,将文若一把拽到身边,架起身子,费尽全力又跑出两里,直到山崖边缘。卓雅探头向深渊望去,袅袅山雾盘旋半空之中,不要说是谷底,就连山体的侧壁都无法看清,若从此跳下,定然九死一生。卓雅咬牙瞪眼,回头望去,见追兵尚未追来,四处寻看地形,眼见麒麟怪石叠嶂而起,足可藏匿于人,卓雅喜极而泣,抱着文若脑袋,口中含泪嚷道:“哥哥可还清醒?”
文若双手趴在地上,重重点头,不得说话,干呕不止,极为痛苦,全身上下已不受控制,张着大口,仿佛要将灵魂从腹中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