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朱高燨让阿松过来请她去吉祥阁。阿狸到了宫中,阿锦阿绣先迎出来,阿狸自然与她一阵说笑。待来到大厅之内,见朱高燨立在窗前,便笑道:“我只是奇怪了,为什么每次见你,你都是站着呢?明明旁边有椅子嘛。我可不跟你学,本人是能坐着决不站着,能躺着决不坐着。”
说着她大剌剌地往椅上一坐,道:“阿绣,上茶。来杯普洱,方才吃肉吃多了些。”
朱高燨笑道:“偏你的道理多。”在旁边坐下来,道:“怎么这几日不见你过来,非要我请了才肯过来?”
阿狸大大摇头道:“宫中连日来不断有事发生,我自然知道你们有得忙了,才不愿意来讨没趣。看我识相吧?”阿绣端茶进了来,她接过来,偏头问朱高燨道:“怎么,现在叫我过来,看来你们是忙完了。”
朱高燨道:“看不出来嘛,你闭门不出,却也对外面的事情了如指掌。”阿狸道:“了如指掌不敢当,那是你们这些阴谋家的事。不过宫中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不想知道也不行,胡孙二位日日往太子宫中,时不时的有些消息传到耳中,不想听也不行。”
赵王朱高燧谋逆一案,所有参与谋反的人全部处死,黄俨等内侍亦被惩处。赵王被罚俸一年,闭门思过,没有旨意不许出来。但是赵王的护卫亲军,却是丝毫未动。朱高炽失望之余,却也无可奈何。这些事情断断续续地阿狸也听到了,今日听得朱高燨的话,便说:“这个事情结局挺好的,你也不需担心你那赵王哥哥的性命了。现在你太子哥哥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来觊觎他的位置了。那么,下来是不是要说说我们呢?”
朱高燨笑道:“我们?是啊,是要来说说我们的事情了。”阿狸见他笑得古怪,知道他心中所想,便道:“呸,不是你想的那样。”朱高燨道:“我想的哪样呢?”
阿狸白了他一眼,正色道:“我嘛,是这样想的,现在皇上为着赵王之事估计不会有什么好心情,又听说蒙古作乱,他准备亲自征讨,自然是忙得不可开交,如果这时候我们再去凑热闹,怕是太也说不过去了吧?毕竟我们的事是小事,那些是国家正经大事,不能相比的。”
朱高燨亦正在思索此事,听得阿狸这么说,便道:“你这么想,那当真是好。”听他答应这般利落,阿狸倒狐疑了,放下茶杯道:“你几个意思?好象巴不得不想跟我成亲的样子?怎么,你有什么坏想法了?”
朱高燨苦笑道:“你提出来的,我怎么能不答应?”阿狸不乐意道:“你要假装着不答应,这才是正常的反应。似你这般倒像是作了什么亏心事,让人不得不怀疑。”上下打量着朱高燨。
朱高燨没奈何道:“什么都是你有理。你且听我讲来。父皇刚刚处理完三哥的事情,现下又在烦恼北征。昨日我去乾清宫,就听得他正与各部大人发脾气,今日过去之时,又听到他在斥责夏元吉大人,我自然也不敢去撞枪口,便早早地回来了。你想这么个情景,我们的亲事怎么能办好呢?”
阿狸点点头,道:“你说得也在理。不过,”她嘿嘿一笑,道:“你家老爷子的脾气也太旺了,天天这么着发火,保不齐哪一天被气个脑溢血就麻烦了。”
朱高燨瞪了他一眼,道:“就是贫嘴。”阿狸忙道:“是,该打嘴。”又不解道:“皇上北征吧,让他们准备就准备好了,有什么发火的?”
朱高燨叹了口气,道:“连年征战,消耗实在太大,国库已有空虚。朝中各位尚书都竭力阻止父皇北征,可是父皇哪里听得进去,执意要去。昨日兵部尚书方宾上奏粮草器械根本不够支出。父皇很是生气,又询问户部尚书夏元吉,夏大人亦说连年出兵作战,军马储蓄早已损耗怠尽,又说皇上也有年纪,近年身体不好,需要静心调养,应当休兵罢战。”
阿狸听到这里,哈哈一笑,道:“这个夏老头,以前很会揣摩圣意的,怎么今日说出这么不招人待见的话来?哪个人愿意被别人说老了不行了,况且是你父皇这般一个喜欢征战的人?哪里肯服老哟。”
朱高燨摇头笑道:“可不是这个话么?夏元吉昨天也不知怎么搞的,话一出口,父皇果然大怒,立时让他离开户部,令他前去开平督办粮饷。”阿狸失口道:“真的么?这下他岂不惨了?被贬了么?”
朱高燨笑道:“这个倒不用担心,夏元吉跟随父皇多年,父皇对他甚为倚重,只是罚他前去经办粮饷,他的官职并未削去。我看过不多日,他便会回来。”阿狸道:“这样啊。还以为这个夏老头要完了呢。”
朱高燨又道:“这还没有完。父皇又接着问工部尚书吴中,谁料吴中回答亦是与方夏二人相仿,父皇这下子是真的生气了,以为这几个尚书合起伙来反对他,便斥责他们白领国家俸禄,却是一事无成。结果把吴中关进了监狱之中。”
阿狸一竖大拇指,笑道:“这就是你的父皇!霸气啊霸气!”心中却想这个朱棣,真个是我行我素,刚愎自用。便又问道:“那么还有一个尚书呢,对了,是那个礼部尚书吕震,这个家伙我倒见过几面,惯会溜须拍马,迎合皇上。怎么,这次他是不是变得正直了,是不是也被关起来了?”
朱高燨笑道:“你也说了他惯会迎合,怎么会被关呢。他原来与那三位尚书意见相同,见三人被斥,便马上改变立场又成了墙头草,支持父皇北征。”
阿狸哈哈一笑。正在此时,听得外面慕容秋风的声音,阿狸叫道:“你可算来了,快些进来。”
慕容秋风进来与朱高燨见礼,朱高燨令他坐下。慕容秋风看看阿狸,却对朱高燨道:“回殿下,那个兵部尚书方宾,昨晚自杀了。”阿狸啊了一声,朱高燨也稍感意外,道:“怎么就死了呢?父皇昨天并没有关他入狱。”
阿狸呵呵道:“这就是皇上的厉害之处,不关你比关你还可怕!想那方宾,定是担心皇上找他麻烦就干脆死了,一了百了。”朱高燨摇头道:“他还是不太了解皇上。以为这么死了就了事了?就怕他这么作令父皇更加生气。”
慕容秋风道:“可不是么,陛下闻听后甚为恼火,说没让他死他自己怎能去死?让锦衣卫将方宾的尸首拉出来斩首。”阿狸这下被吓得不敢说话了。
朱高燨叹了口气,问道:“还有什么消息?”
慕容秋风道:“皇上令礼部尚书吕震暂代其他三部尚书之职,尽快将北征事务处理完毕。”阿狸忍不住道:“四个尚书一个死,一个关,一个贬,国家大事还怎么处理?以一代四,这吕震有这个本事么?”
朱高燨微微一笑,道:“这个啊,便是吕震的长处了。此人有个异于常人之处,便是他记记之好,无人能比,无论任何事物,经他看后,便是过目不忘。所以如果他打起精神来,处理四部政事,应该还应付得来。”
阿狸大为惊奇,道:“那么个马屁精竟有这个天赋?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又道:“不过他看到那三个尚书的下场他不害怕么,不怕皇上哪一天不高兴了也把他给关了,或是咔嚓一下送他去西天了?”
慕容秋风忽然笑了一下,却又看看朱高燨,忙收起笑容。朱高燨心中明白大半,道:“怕自然是怕的,不过父皇令他一身兼四职,自然有拿得准他的法子。”慕容秋风道:“殿下说得是,皇上为了让吕震大人专心处理政事,特派了十个侍卫贴身侍候于他,且叮嘱不可离开他一步之遥,如果吕大人有什么闪失,那十名侍卫就自我了断吧。”
阿狸叫道:“分明就是软禁嘛,又要牛干活,又怕牛死掉。那吕震这下有得苦头吃了。”
慕容秋风道:“可不是?听说他现在埋头公务之中,积极给皇上陛下筹备着北征所需物资。皇上那里怕是不日就要北上。”
朱高燨与阿狸对望一眼,道:“如何?我们还要不要去凑这个热闹了?”
阿狸笑道:“你说了算,我听你的。”
慕容秋风莫名其妙,道:“听殿下的?这刮的是什么风?你怎么转了性了?”
忽有阿锦进来,道:“四殿下,方才乾清宫传来陛下口谕,今晚召殿下与丁姑娘一起用膳。”
朱高燨与阿狸走进乾清宫,早有马云迎了上来,道:“殿下来得正巧,皇上在后面院子里呢。”两人便穿过游廊,到了后院,只见朱棣负手看着天边的一抹晚霞。
听得脚步声,朱棣转过身来,看到二人,便招手示意两人走近。阿狸见他神情甚为疲倦,脸上满是憔悴之色,心中便大为不忍。想他也是六十岁的人,里面是儿孙相争相斗,外面又有外敌侵犯,便是他内心再强大,也有脆弱的时候。想到此处,她冲朱棣展颜一笑,悄声道:“老爷子,你在看晚霞仙子么?”
朱棣一怔,道:“什么晚霞仙子?”
阿狸指着天边绚丽的彩霞,道:“那抹晚霞嘛。小时候我听过一个故事,西王母座下第十六仙女,擅于织绵,那傍晚的彩霞啊,便是她所织就,所以人都称她为晚霞仙子。这个晚霞仙子有一日经过人间,喜欢上一个王子,这王子勇敢健壮,力大无比,时刻保卫着自己的国家。两人两情相悦,私定终身。可是被西王母发现后,西王母大怒,将晚霞仙子抓回昆仑山去,那个王子失去心爱之人,心性大变,带人杀去昆仑山,放火焚烧西王母宫殿。西王母很是生气,便要杀了王子,是晚霞仙子百般求情,西王母便饶了王子性命,却又将他变成一只猛虎,放逐山野之中,那猛虎日日在山林咆哮,令万物胆寒。晚霞仙子有天晚上便偷偷跑到他的洞穴外面,化身作一株蔷薇花,绽放开来。次日早上猛虎出洞穴之后,猛然看到这株蔷薇,忽然心有所触,低下头来细细嗅这蔷薇花,身上所有戾气竟然全部消失,复又化身成为王子。王子知道这蔷薇是爱人化身,便将它移到宫廷之内,每天日赏蔷薇,夕看晚霞,将那一腔相思之情全都化作对蔷薇和晚霞的爱恋之中。他的痴情竟也感动了西王母,终于西王母心发慈悲,将蔷薇又变成晚霞仙子,两个人便长厢厮守,渡过一生。”
故事讲完,朱棣还没开口中,朱高燨便道:“这个故事怕又是你杜撰的吧,我在书里从来没有看到过。”
阿狸笑道:“只准古人杜撰,我就不可以胡编一个么?你也太胶柱鼓瑟了吧。”她悠悠然道:“我说这个故事,是因为我忽然想起一句话来: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朱高燨疑道:“此言何解?”
阿狸道:“这个意思是说: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只猛虎和一株蔷薇。猛虎至刚至阳,蔷薇则至柔至阴,再怎样的心如磐石者,心中也会有柔如花瓣的时候。”
朱高燨微笑道:“这便是常说的英雄侠骨、铁血柔情了?偏你爱用什么猛虎蔷薇的来重新演绎。”
阿狸笑道:“一直看惯了老爷子威风八面的神气,方才忽然看到他负手西望晚霞,竟似满面柔情似水,我心里才想起来这么一句话,再顺口编个故事出来。本来就是想卖弄一下,你不夸我也罢了,只是来取笑我。”转而向朱棣道:“老爷子,你也不管管他,让他谦虚一下啊。”
朱棣轻吟道:“我心有猛虎,低头嗅蔷薇。”他看看阿狸,这个女孩子想来是看到他心中的落寞才故意编个故事出来,以逗他开心。他对着阿狸一笑,道:“原来朕在你心里一直是威风八面的样子。”
阿狸笑道:“那是自然。你是高高在上的皇上,当然威风凛凛啊。”
连日来朱棣一直心情郁闷,今日见到阿狸开怀一笑,顿时心中觉得敞亮许多。他看着二人,忽地又皱起了眉头,道:“燨儿,北征之事太过突然,你们的婚事怕是要再缓些时日了。”
朱高燨忙道:“父皇北征在即,各类事务应接不暇。儿臣的事情实在不能跟国家大事相比。依儿臣之意,还是等父皇回来后再办不迟。”
阿狸亦道:“是啊是啊,还是等陛下凯旋归来吧。”
朱棣道:“现在天气渐热,朕又急于北上,确实顾不过来你们,但又怕耽搁了你们。”阿狸笑道:“但是如果因此便仓促地将我娶进门来,阿狸却是不依的。陛下不可如此偏心哦。我们啊,还要等陛下凯旋回来给我们办个隆重的婚礼。”
朱棣心中颇喜二人通情达理,微微一笑。
朱高燨又道:“父皇此次只身前去北征,没有我们兄弟在身边,难免有些寂寞,不如我与阿狸跟着你去吧?”
朱棣摇头道:“罢了罢了,带着你们两个,没得还要分朕的心思。你们还是离我远些的好。我哪里就寂寞了,有张辅跟随于我,阿辅啊,比你们兄弟几个都好,简直就是朕的孩子一般。”
听得有张辅相随,朱高燨略略放心,却又道:“孩儿知道马上功夫不济,不想给父皇添乱,却只是担心父皇身体。”
朱棣心中涌起一丝酸楚,伸手来拍拍朱高燨的后背。此时有马云前来禀报:“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皇太孙殿下都已来到,在前厅恭候陛下。”
朱棣一挥手,带着二人慢慢踱到了前厅,太子朱高炽与太子妃并朱瞻基见到朱棣,急忙躬身行礼。朱高燨与阿狸也与太子夫妇见礼,朱棣摆手让他们起身,道:“今日乃是家宴,你们不要拘束,随意些好。”他先自坐了下来。
朱高炽与朱高燨在他两边坐下,太子妃亦在旁边坐下,阿狸略有些迟疑,朱棣笑道:“说了不拘礼,你只管做下。”她只得挨着太子妃坐下,朱瞻基顺势亦坐在一边。
朱棣看看大家,道:“寻常人家,在一处吃饭是常事,对我们天子之家,却是难以实现。今日有你们几个陪着朕用膳,也算不易。”他想起朱高煦朱高燧两人,不禁心中叹息一下。
朱高炽知道他心思,便笑道:“父皇如果愿意,儿臣便天天来陪着您用膳。只怕父皇嫌弃儿臣粗笨,不及四弟聪明伶俐,不予儿臣陪伴。”
朱棣看看他肥头大耳,转眼又看看朱高燨丰神秀雅,心中暗道这老大确实生得不合人意,便面上打了个哈哈,道:“燨儿与阿基正值青春年少,你如何与他们相比。”
转眼对太子妃张氏道:“太子妃,燨儿与阿狸年纪还小,你作大嫂的,以后还要多加照顾。”张氏急忙起身应道:“儿媳记下了。”
朱棣又看看阿狸,道:“你这个大嫂自嫁到宫中,便克己守礼,对待朕与徐后孝顺之至,燨儿亦劳她操心带大,你啊,实在是要多感谢她才是。”
阿狸忙点头道:“是啊,我心里着实感谢。”对太子妃道:“太子妃娘娘,四殿下多次与我提及你,说长嫂如母,阿狸笨拙,恐言语举止冲撞娘娘也是有的,只望娘娘不计阿狸无心之过,看在陛下的面上,饶恕阿狸。”
太子妃张氏忙道:“丁姑娘太客气了,这是说哪里话,四弟喜欢你,太子与我也喜欢得很呢。”她实在没想到朱棣竟然在此家宴上说出这等话,心中再对阿狸不喜,却也不敢表露一二,只能堆起满脸笑容来。
朱棣闻二人言语,不悦道:“还说什么姑娘娘娘的,你二人以后便是妯娌了,要相互扶持、友爱亲和才是。”对太子妃道:“阿狸个性太过活泼,不似胡氏孙氏温婉安静,你作大嫂,要耐下心来,时常教导她些。”
太子妃忙应承下来。阿狸心中叫苦,心道:“这个朱老头,真真没事找事,你让太子妃来教导我,不是给我套了个枷锁嘛?太子妃如果拿着鸡毛当令箭,岂非又要上演一出容嬷嬷针扎紫薇的戏吗?”她却哪里知道太子妃张氏才懒得理她,只巴不得她离自己越远越好,怎么还会找上她门来。
朱棣对朱高炽道:“炽儿。”朱高炽心中一热,这个炽儿还是在他小时候父皇如此称呼过他,这些年来朱棣对他冷冷淡淡地,何曾这么亲热地叫过这个名字,他忙道:“父皇。”
朱棣见他眼眶微有湿意,想来是动了情感,也感慨万千,道:“这些年来,朕忙于朝政,实在疏忽了你,你尽心尽力,帮朕操持。朕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朱高炽听过朱棣如此言语,心中激荡,眼圈微热眼泪差点下来,忙道:“这些事都是儿臣应该做的,没有什么委屈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