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心里有薄薄的茧,一手扣着她的腰,一手慢慢的抚摸她的脸颊,泪水沿着她的脸颊滑入他的掌心,他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张开嘴,但是堵在那里,任何的话语都开不了口。
他轻轻的用手擦着她的泪水,但是越擦却仿佛越汹涌,他的眼底依稀也有了泪意,但是最终却沉了下去,化为嘴角那温暖的弧度。
他掌心的温度贴在她的心里,她终于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真实的,不是那午夜徘徊的梦,刚才的大悲,突然被这厚实的温暖占满,所有的东西都是虚妄的,只有他站在自己的面前,真真实实的站在她的面前。
“子修,子,子修……”她颤抖着,将这千回百转的名字从唇舌里吐了出来。
楚遇捧起她的脸颊,看着她眼下沉沉青霜,看着她被泪水模糊的双眼,看着她四年未见瘦下去的脸,他小心翼翼的将唇贴在她的眼上,一点点的吮吸着她颤抖的泪水,轻轻的喊她:“阿蓠,阿蓠……”
有些东西太沉重,出口却只有轻若无物。
江蓠抬起自己的手,描绘着他的轮廓,感受到他鼻尖的呼吸,才能确定眼前站着的人是活生生。
这未曾改变的容颜,百年之后,依然镌刻。
她张张嘴,有千言万语想说,到了最后只能说出那么一句:“子修,你有一个孩子了。”
楚遇深深的看着她,然后将她紧紧的拥抱住,仿佛要勒尽自己的血肉里,他闭了眼,道:“我知。”
这四年来风雨兼程,我知。
这四年来悲伤痛苦,我知。
这四年来苦苦寻觅,我知。
这四年的所有,我知,阿蓠。
楚遇的手一下下的梳理着江蓠的发,一根根的细密的穿过,相逢之后,明明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但是真正面面相对,才知道任何的话语都显得浅薄,唯有将这个人拥抱在怀中才是最好的。
江蓠在他的对面坐下,看着对面的人,两人什么也没有做,就这样温存着,江蓠伸手握住楚遇的手,紧紧的贴在自己的脸颊,楚遇笑了笑,轻轻的道:“阿蓠,我在这里,一切都过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
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却让江蓠恍如隔世,她一下子扑到楚遇的怀里,然后紧紧的抱住他,道:“子修,子修,我以为我还在做梦。我害怕我一睁开眼,你就不见了。”
楚遇听了这话,一颗心仿佛被针扎似的,那些密密麻麻的疼痛涌上心头,他只是安慰她:“我在这里,阿蓠,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相信我,阿蓠。”
他的手将她抱得愈发的紧了。
两人已经在这里呆到了日落,夕阳的余晖点点的洒在身上,但是却觉得还不够,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抛开,这样的时间,只要呆着便是地久天长,其他的人其他的事,其他的所有所有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楚遇看看天色,然后伸手紧紧的扣住她的手,道:“阿蓠,我们去看看我们的孩子。”
“我们”二字说出来,当真是没有比这更更温暖的字句。
那穿梭的手指紧紧相扣,所有的温暖都挤在心口,夕阳漫天,草色灿烂,连着一颗心也跟着欢喜起来。
两人骑上踏雪和无痕,楚遇上了马,侧头看了看她,只见夕阳映衬下,那一张脸明亮的有些恍惚,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唯有永恒的满足在流淌。
两人骑着马在草原上前行,黑暗慢慢的侵袭,但是那厢的战火却依旧在燃烧,楚遇和江蓠赶到的时候,无名城已经变为灰烬,残破的城墙斑驳在火光中,只剩断壁残垣。
军队早就不见,只有尸体横陈,楚遇微微沉痛的闭上眼,紧紧的拽住江蓠的手,却不说话。
江蓠道:“子修……”
楚遇道:“阿蓠,很久之前,我认为杀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是直到等到了你,我才知道,杀人是如此不易。每次断了一人的性命的时候,我都在想,他们是否也有一个在心底里惦念至深的人,如果他们死了,他所惦念的那个人怎么办?活下去的人大概才是最痛苦的。”
他的手微微的凉,江蓠心中知晓他的愧疚,虽然是风间琉璃杀的人,但是现在,那些鲜血汇集的人命却最终落到了他们头上,她道:“子修,死亡本身不是罪过,一旦过去,就不必去多想了。”
想到这里她又不由想起风间琉璃,他竟然没有杀死楚遇,她忽而想起那一眼,突然间心中涌出一阵莫名的痛意。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他会说那么一句,不记得了?不记得了是什么意思?
而楚遇的目光却越过面前的残壁,落到她漆黑的发上,那发上,有一根玉白的簪子。
这根簪子,又是一段他年吗?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两人回头看去,只见孤城和齐薇和楼西月等人骑马奔了过来,那边不知是谁惊讶又惊喜的“啊”了声,所有人都勒住了马,只是隔着远远的看着他们。
江蓠和楚遇相对一看,然后掉转马头迎了上去。
两人站在他们面前,孤城看着他,慢慢的笑了,没有说任何的话。
楚遇对着他微微颔首,也是微微一笑。
“殿下!”楼西月终于大声喊了出来,他一张脸笑得跟花一样,眼泪在眼眶中晃荡,楚遇骑马过去,两人一个拥抱。
楚遇的目光扫过身后的人,江蓠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走过去,道:“云云没在这里。他被齐薇送到了安全的地方。”
楚遇含笑:“云云?”
江蓠笑道:“是的,云云。小名叫云云,大名还等着你。”
楚遇笑了笑:“双为重,重云罢。”
江蓠点了点头。
楚遇的目光掠向后面,就看见陈之虞若有所思的看向他,看到楚遇望他,他上前来,道:“事情既然已经完了,我也就告辞了。”
楚遇道:“多谢陈先生。”
陈之虞道:“未来几天,多加小心。”
他说完便调转马头,然后跑马离开,江蓠过来,看着他消失的身影,问道:“他是什么意思?”
楚遇道:“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一旦脱离了危险,齐薇便是欢天喜地的模样,笑嘻嘻的对着江蓠道:“阿蓠,你看啊,他回来了。你们就可以再生个女儿了,再生个女儿咱们结亲家呗。”
孤城听了,一下子将她拉了回去,齐薇回头嗔了他一眼:“你抓我干什么?”
孤城又说不出话来,江蓠笑了笑,道:“走吧,咱们去见那两个小家伙。”
齐薇笑道:“阿蓠,你别担心啦,有那么多人保护着,那地方找不到的。大约再过三天就有人将那两个小家伙送来了。”
夜幕降临,一众人马在附近的小镇上休息,军队都驻扎在其他的地方,所有人几乎算是近一个月来休息得最好的一次,所有人痛痛快快的洗浴完毕,然后便坐下来说了以后的打算。
孤城道:“现在无名城已经算是毁了,你们要去哪儿?”
楚遇道:“我手下还有六七万兵马,但是这件事完了之后,这六七万兵马我都会交给楼西月。然后我便和阿蓠四处游荡,这世间如此的大,一路看看走走,大约也就到头了。”
孤城道:“我和齐薇也要走,我们准备向北。”
楚遇道:“既然你们向北,那么我和阿蓠就向西吧,如果有缘,十年之后,我们再回此地,便能相见。如何?”
孤城道:“也好。”
白云聚复散,不过如是。
夜色都是深凉的,天上依然是一轮满月,高高的挂在天边,两人靠在榻上,楚遇轻轻抱住她,江蓠道:“子修,我好像比你大了。”
“嗯?”楚遇微微挑了挑眉,伸手卷起她的发,刚刚沐浴过后的发丝还带着些微的湿润,有淡淡的素馨花的香气。
江蓠有些好笑的转过自己的头,看着他那双眼,深不见底却又星光璀璨,她心思浮动,轻轻的凑了上去,道:“你睡了四年,我现在已经二十多了,你才二十一。”
她的气息也似乎带着香气,楚遇捧着她的脸,细细的看了一眼,道:“唔,怎么和四年前一点变化都没有?我看看……”他说着轻轻的靠了上去,那微微凉薄的气息慢慢的沾染上她的脸颊,有些痒,她忍不住缩了缩。
楚遇看着她的模样,微微的笑了起来,沉沉的道:“阿蓠,不管你是十八岁也好,八十岁也好,只要你能接受,我就会在你身边。你过去也好,现在也好,等你白发苍苍,牙齿掉光,我就在旁边梳你的白发,喂着你清粥,那时候我想,我便是连你脸上的褶子也是喜欢的。别人不愿意变老,而我却十分的感谢我有这份幸运,能够看着你在我面前变老,那时候,即使是死亡也是心满意足的。”
他的话越说越低,但也越说越轻,仿佛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却充满了美好的希冀。
江蓠抱住他,闭上眼深深笑了起来:“嗯。”
不去问他过去,不去前生里有多少沉浮,她所要求的,不过就是他在她的身边罢了。
江蓠在楚遇的怀里睡得香甜,第二日阳光满满,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楚遇半撑着身子看着身边的女子,手慢慢的滑过她清秀的眉角。而这个时候,门突然“砰砰砰”的被敲打了起来,江蓠猛地睁开了眼睛,然后和楚遇对视了一眼,两人套上衣服,便去开门。
门被打开,楼西月一张换乱的脸闯入他们的眼底,他着急的道:“殿下,嫂子,小殿下,小殿下不见了!”
江蓠的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楚遇握住她的手,道:“阿蓠,我们出去看看再说。”
一到外面,就发现孤城和齐薇也在那里,两人都紧着一脸,看见江蓠,齐薇立马“蹭”的站了起来,几乎都要落泪:“阿蓠,我……”
江蓠走过去,稳下心情,道:“齐薇,怎么了?”
旁边的一个中年大汉走了出来,他的半边身子全部都是血,他顿时跪在了地下,道:“小的该死,没有保护好小殿下和小少主!”
众人虽然着急,但是久经风浪也能保持镇定:“发生了什么事?”
那大汉道:“三天前,我们在贝塔城池那边,结果遇上了一队人马,我们数百人,简直毫无反抗能力。小少主和小殿下都被他们带走了。”
“那些人可有什么特征?”楚遇问道。
那大汉道:“全部穿着黑衣,衣服和刀饰看着不像是中原的。”
一听这描述,楚遇的手已经落到了桌子上,然后冷静的抛下了三个字:“上杉修。”
江蓠闭着眼睛,几次想要开口,都不知道想要说什么,齐薇睁着眼看着孤城。
楚遇和孤城同时看了一眼,楚遇还是露出了一点笑意:“没事,该来的,总会来的。”
——
潮水拍打着悬崖,夜色深深的罩下来,没有月色的夜晚,只有星辰坠海。
上杉修看了一眼风间琉璃,伸手将他身上的箭矢给抽了出来,那箭矢经过特殊设计,带着反勾,抽出来的时候不免带了皮肉,他低头看着那箭矢,然后目光落到他紧紧闭着的眉眼上,那唇色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已经起了一层薄薄的皮,看着便是干燥,冷汗沿着他的额头滚落下来,他努力的睁开眼,喊了一声:“师傅。”
上杉修道:“你做的不错。”
风间琉璃扯了扯嘴角,想要说什么,但是却被风间琉璃给制止了:“好好休息吧,等那楚遇来的时候,你还有事情要做。”
风间琉璃点了点头,上杉修抬头看了看长空,道:“时辰还未到,总要让他心甘情愿去死才好。他的孩子在我的手中,要他来的时候,他总会来的。”
风间琉璃沉默的点了点头,上杉修袖子一挥,然后走远。
风间琉璃看着他走远,方才伸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失血过多的地方已经被妥善处理,大约等楚遇来的时候,那伤口就会恢复。
楚遇,他嘴角微微挑了挑,有几分冷笑。
从一开始他就必须复活,只有活下来,才能再次投向死亡,上杉修一路设计这些,不过是为了让江蓠误认为,风间琉璃是对她手下留情的。
手下留情,这世间,又有谁能手下留情?
身上的疼痛透过伤口一阵一阵的,他看着黑色的夜空,却慢慢的伸手捂上自己嘴唇的伤口,那样鲜明的痛楚,却也那样鲜明的温暖蚀骨,呵。
你算计来我算计去,算到底,也忘了真假吧。
他的目光一抬,摇摇看着那被包围的密不透风的阁楼。
阁楼内,一盏灯火闪闪烁烁,两个小团子面对这面坐在小几前面,软软糯糯的声音透过窗户穿了出去。
“其实可以这么走。”一个团子道。
“不,这么走必定要被包围。应该这么走,笨蛋些全部会被冲在这里,然后你看,嗒,成功了。”
“我们可以先诱敌深入,然后来个关门打狗哎。”
……
守在外面的侍卫耳朵张了又张,最后实在忍不住,悄悄将窗户打开,然后小心翼翼的凑了上去。
“咻——”
一个个棋子瞬间被抛了过来,“啪”的一声,打了他们一脸。
“哈!中了!”
云云大笑出声,然后和对面的卷卷拍了拍手。
那个侍卫捂住被那些不知名的东西打得青青紫紫的脸,然后往里面一看,才看到那两个小家伙竟然拿着棋子在玩,顿时心底里一个翻腾。
又被骗了!
这一路上这两个小团子几乎将他们给骗了个遍,这回没想到又着了他们的道,其他人被捉住了也吓得寝食不安,却没料到他们倒是无忧无虑的样子。
云云和卷卷相对一看,然后哈哈大笑了起来,那侍卫脸一黑,将—窗户“砰”的一声关上,然后“刷”的一声奔老远,再听到这两个小孩子的话他会减寿十年的。
那个人跑远之后,两个小家伙这才止住笑,卷卷托着下巴看着被他们搅得一团乱的棋盘,两条乌黑的眉毛挤了挤,道:“我们该怎么办呢?”
云云“噔”的一声跳下了榻,然后到处转转,拿着鼻子嗅了一下,然后道:“这屋子里用的都是原木,是白桦树,这种树没什么值得利用的,不过打人可以。嗯,好像没了。”
卷卷白了他一眼,道:“你要想一想,他抓我们干什么?”
云云道:“他们抓我们来又处置我们,好吃好喝的招待着,若非是想请我们做客,那么就只有第二种可能——那就是想圈肥了在宰了我们。当然,咱们也没几斤几两肉,看来症结还是_出在我们的父母大人身上。”
卷卷撑着下巴想了想,道:“所以现在我们还是有机会的,至少现在他们不敢动我们,我们要好好利用这个机会。”
云云一下子跳上了榻,然后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颗间捡起来,然后重新摆上,道:“我们要这么走……”
他刚刚摆上几颗棋子,窗外却突得传来一声轻笑:“怎么走?”
怎么走?!
谁在外面?
窗户突然被风吹开然后一个人站在外面,云云吃了一惊,然后迅速将棋盘上的棋子打乱,然后不满的撇撇嘴:“哎,是笨蛋姐姐啊。”
风间琉璃似“刷”的一声冲了进来,伸手轻轻挑起他小胳膊,道:“姐姐?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