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早上的,你怎么来了?昨晚不是让人把书都搬你那儿去了吗?”承钰问道。
“你以为我找你就为了拿书看?”孙怀蔚不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
“难道不是吗?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承钰也反问他。
他宽容地笑了笑,像原宥一个调皮的孩子。今日初十七,族学要明日才开课,他晨起吃过饭,在院子里踱步,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凝辉院的月洞门,又不知不觉走到了她的屋外。
一切似乎都是无意识而又被意识所牵引着的。
总之,是从心的,他想见见她。
“对了,大舅舅回来了吗?”承钰给他倒了杯酽酽的红茶,自己也斟了杯,坐在炕边慢慢啜着,怀着心事。
昨日回来她一直没有提起大舅舅的事,一则大舅母那边的事还在处理,她没得又去添乱,二则外祖母为此事生了好大一场气,若是她再说出娇杏苑中大舅舅不认自己的事,外祖母怕会气得大病一场。
至今连大舅舅的影儿都没看到,所以她暂时按下此事不提。
孙怀蔚回答道:“很久没见过他了。”
承钰看了眼,少年脸上无悲无喜,神色淡淡,端着她给他倒的那杯浓茶慢慢喝着。
这样的舅舅也就罢了,这样的爹……她摇摇头,他恐怕早当自己没那个父亲了。
“明日你就要去族学了,东西都准备妥了?”她换个话聊。
说到这个,孙怀蔚面色微霁,说道:“笔墨纸砚一应,二婶母都叫人备齐了,大哥昨晚来我房里,也送了不少书给我。”
“怀缜表哥?”
“是。”他不再多说,但承钰听他都叫孙怀缜大哥了,看来两人关系还是不错的,毕竟是兄弟血亲,以后出阁致仕,还需要互相扶持。
“往后你去上学,咱们就不能常常待在一起了。”
孙怀蔚听身边的小丫头极轻极轻地叹息了声,心中某处动了动。恍惚记起小时候第一次去私塾启蒙,什么都备齐了,小厮替他抱着书本纸笔,就在他和娘告别,要跨出门槛的刹那,一双小手有劲儿地捉住了他。
她说不许他去,去了就没人就没人陪她玩儿了,他和娘劝了半日,最后眼看上学时间错过了,他干脆留在家里陪她玩儿了一天。
如此几日下来,孙怀缜都会背三字经了,他却还在家里陪妹妹玩儿。娘心里着急,想了个法子,就是早起时不叫醒她。四五岁的孩子本来就贪睡,等妹妹醒来时,他已在族学里头用午饭了。
“如果你想让我陪着,那个学堂我也可以不去。”孙怀蔚说道。
承钰听他语气认真,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你必须去上学,今年的秋闱还有七个月了,时间紧迫。”
虽然这次她也没抱太大希望,毕竟他有还几年没进过学了,但她抱了一丝侥幸,万一他运气好中了呢,岂不省了几年的苦功夫。
“照你这么说,时间紧迫,我现在该回去念书,而不是在这儿陪你了?”
“不不不,你……”承钰有点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看少年唇角梨涡隐现,似有几分得意之色,明白他是在拿话玩笑自己,索性说道,“好吧,那你快回去念书吧。我不留你了。”
“这可是你说的,我这就回去了。”孙怀蔚清澈的眉眼轻微扬起,看着承钰别向一边,气鼓鼓的脸蛋。
“你走吧,专心读书,没事别来了。”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说话带了点赌气的意味。等了老半天没听到少年说话,转头才发现炕那边的人早没了。
“二少爷呢?”她问平彤。
“二少爷走了呀。”平彤疑惑,刚才不是姑娘叫二少爷走的吗?难道她听错了?
“哼!”承钰心里忿忿,还真走了。
忿忿地坐回炕边,忿忿地拿起红木小炕桌上放着的绣篮,她才发现压在绣篮下的几张大字。
明日就要回女学上课了,玩儿这么小半年,还真是把她玩儿懒了,许久都未动过笔,这几张大字还是因为想给外祖母写副对联,临时兴起才练了练。
发现果然不如从前了,她心里有些小担心,不知明日顾女先生看到她的字会说什么,总免不了教训她一番:表姑娘玩儿小半年便把所学东西还给了先生。
如今她只能想到顾女先生那张素净得近乎寡淡的脸,严肃地从上面俯视她。
活了两世,她还是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女先生的压迫感。
“姑娘,三太太着人给您送了盒红豆饼。”绣芙自外打帘进来,手里提着一层的红木食盒,盖子一揭,饼还是热的,立马散出一阵热香气,闻得屋里的丫鬟也悄悄咽了口唾沫。
要说起来都赖三舅母,宝宝还有几月就要出世了,她这个做娘的却怎么也做不出两件像样的小衣服,就时常拿了点心来贿赂她。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承钰既贪嘴吃了她的点心,自然得帮她做小鞋子小肚兜,这样一来,她更加没功夫练字看书了。
不过三舅母的这份厨艺如今也只有她能享受,因为三舅舅怕累了她,是不让她进厨房的。
但明日上了女学,她必然挪不出这么些时间来做针线。承钰站起身来,往窗外看了看,这人这会儿也不回来,还真是走了。
“平彤,拿了我做好的两双小鞋子,咱们去叠柳坞。”她颇有几分赌气地说道,心里希望中午回来时,能看到他在屋里坐着等她。
叠柳坞四周柳树环绕,春夏两季还好,绿意盎然,遍地生凉,到了冬日树枝萧条,满目荒芜,倒显得有些凄清。
不过院内还是热闹的,三舅母有了身子后说要怡情养性,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搬了好些四季花卉回来,尤其是开在冬末春初的水仙花,就把长廊内外填了个满。承钰只能提着裙子,小心穿过青花卧足花盆拥堵着的走廊,进到三舅母房中。
三舅母素来喜欢敞亮,因此窗子糊的都是质地透明的明纸,屋内不比外头暗,承钰一进门,就见一个慵懒的妇人卧在紫檀木雕山水的美人榻上,半垂了眼眸,低头抚摸隆起的小腹。
“三舅母好睡呀。”承钰轻笑着说道,“可累得承钰却是熬油点灯忙到三更。”
“外甥女来啦!”卢氏惊喜道,从榻上坐起身,忙让丫鬟斟茶倒水。
“刚送去的红豆饼好吃吗?”卢氏问道。
“好吃是好吃,不过承钰不敢吃。不然吃人的嘴软,吃了这饼,承钰又得比金陵城里的绣娘还忙了。”
卢氏把她拉过来,挨着她坐下,“好外甥女,你要是不想做便不做了,红豆饼尽管吃,吃完三舅母再给你做。”
她看外甥女小脸白皙,眼底却有圈淡淡的青色,突然觉得很愧疚。她只是觉得外头那些绣娘绣出的东西再好,总有股匠气,不比承钰心思活泛,绣的东西不仅好看,又有新意。但如果因此累着了外甥女,她宁可去外边找绣娘。
承钰笑道:“也不是我躲懒,只因明日我要回女学上课,怕是没什么时间做这些了。这里我带了两双之前做好的,您瞧瞧。”
平彤把两双虎头鞋拿给卢氏看,卢氏捧着鞋子爱不释手,不住夸赞。
“也不知日后谁能把咱们承钰娶了去,真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卢氏笑道。
“三舅母这话说得过早了。”虽前世嫁过一次,但重活一回,当了两年小姑娘,听到这话还是禁不住有些害羞。
“说起上学,你那怀蔚表哥明日也要进学堂了吧?”卢氏在说完以后她嫁谁的问题后,突然提起孙怀蔚,听得承钰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还以为三舅母在说日后要把她许给他。
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承钰笑自己。
“是,他还要参加今年的秋闱。”
“秋闱呀,那可不是件容易事儿。”卢氏颇有感慨,“别看我娘家世代押镖赚了些钱,但士农工商,家里怎样富总得有个做官的罩着才好呀。偏偏哥哥侄子都不是读书那块料,莫说中举了,连个童生秀才也考不上。”
承钰听到这里不禁失笑,卢氏倒不怕外甥女笑话,继续道:“后来折腾了这么久,家里人也认了,觉得男孩儿学几个字,看得懂账本就成。”
“不过你这怀蔚表哥,几年没上过学了,一来就去考乡试,能中吗?”卢氏质疑道。
“中不中,也得试试嘛。”承钰笑道,心底谜一般地生出一股他能中的自信。
“不过我看他小小年纪,为人稳重,确实聪慧。你不知道那晚找不着你,母亲都急疯了,是他回来安抚上下,又出主意让大嫂自投罗网。”卢氏赞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