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炼想了想,还是道:“爹,娘,你们回去再和小雨仔细说说,别让她虚耗青春。”
“行”,顾概夫妻点头答应,王玉梅又道:“你那些同窗中有哪些和咱家家境差不多的,跟你姥姥家差不多的也行,你都给娘说说,看看有没有更适合小雨的。村里好些有适龄女儿的都跟我说呢,想让你给他们说两个不错的人,这科落榜的也没关系,正好趁人家未显达时给自家姑娘占住。”
顾炼失笑,“娘说的这种倒有十几个,有些我并不熟悉,不清楚人品如何,不敢胡乱牵线。至于小雨,当初我隔壁宿房的韩士乾挺适合的。韩士乾家是小地主,比姥姥家还殷实几分。此人上面有三兄两姐,下面有三四个庶弟庶妹,他是韩家夫人最小的儿子,父母比较宠,为人就有点散漫,不过品性还可以。”
王玉梅频频点头,儿子一说完便对顾概道:“你回家后跟小雨说说他哥说的这些,你要是觉得你是个当爹的不好说,你让咱娘说。”
“娘,你不用留在这儿,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顾炼放下还有大半碗的米粥,拿帕子擦擦嘴角,“看家有忠伯,做饭有张妈,跑腿有丰年,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只是几个月你就瘦成这样,你叫爹娘怎么放心?”王玉梅拿起粥碗放到儿子手中,“再吃点,如果你爹不是劳什子族长村长,我们一家就都来这许县了。”
顾炼没有饥饿感,只是单手端着碗,说道:“这儿不比我们村子,什么东西都没有,爷爷奶奶肯定受不了。三年后我若能升职到帝京,咱们一家人都过去才好。”
王玉梅听得眉开眼笑,直说还是儿子懂事。
顾概同样笑着点头。
一家三口谈话刚告一段落,丰年进来道:“二老爷和他们家的舅老爷送完货物回来了,二老爷还带着些酒菜,说请老爷和大人去喝会儿酒。”
“走吧”,顾炼放下碗筷,他正想问问二叔那穆蕴和翩翩怎么走在一起的,起身吩咐丰年:“你去让张妈再炒两个热菜送过来。”
顾概回房拿上来时带的自己酿的好酒才找了过去,当时几人已经在亭子里说说笑笑地喝了起来。
顾炼正在问顾明月定亲的事情。
顾攀还是觉得女儿将来要嫁一个因为逛青楼而丢官的人不太好,就不怎么想说这件事,不过顾炼问话很有技巧,三句两句间就把自己想知道的问了出来。
知道翩翩早就背着二叔二婶和那穆蕴来往,顾炼一瞬间后悔至极,当初,如果察觉到自己心思的时候,他经常去找翩翩,她喜欢的就是自己了吧。等她喜欢自己后,他们再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家人,二叔二婶那么疼爱翩翩,一定不舍得责骂她然后分开他们,他也会劝服爹娘。那现在他带着翩翩在许县,过得不知有多好啊!
顾炼的手猛然一抖,杯子里的酒洒出来些,而他也从刚才的胡思乱想中清醒,苦笑自己异想天开:我是她的堂哥,让她喜欢上我然后再带她出来不是害她吗?世俗根本不会容许她光明正大地嫁给我,我受再多相思之苦也不愿她被人指点唾骂。
酒桌上的话题已经偏到这许县的风水天气上,谁都没注意到顾炼刚才的失神。
喝酒聊天就这么在顾炼偶尔不着痕迹地问两句有关顾明月的事情中结束,几人散场回房休息时都有些步伐不稳。
顾炼洗了把脸,喝过张妈送来的醒酒汤,根本没有半点睡意,他便起身到书房去,找出来县里往年的卷宗心不在焉地看半个时辰,又换了本历朝名家诗选,就着蜡烛一直看到晨光破晓。
“炼儿,有什么当紧事要熬一夜的?”王玉梅端着一碗银耳莲子羹进来,“先把这碗粥喝了暖暖肠胃再去吃饭。”
“谢谢娘”,顾炼起身到门后的洗脸架旁洗过脸,便坐到屋中央的圆桌旁,“许县不大,杂事挺多的,我偶尔便会熬个夜,不是经常,娘不用担心。”
王玉梅看看儿子的脸色,暗叹口气,张嘴想直接问他对翩翩是不是有什么心思,想了想又闭口。过几天应该就没事了,她此时一问,闹明白,大家都不好过。
顾炼看一晚那些保留着先人智慧的诗词,觉得自己心里的结已经解开了,人生忽忽百年而过,他何必因为一点私情搅而郁郁不乐?
以前,翩翩不可能和他有什么,因为他们是同宗兄妹;现在,翩翩更不可能和他有什么,因为她已经有了心上人。
二叔昨晚虽说得不那么清楚,顾炼却足能听出来翩翩对那穆蕴的喜欢之情。
顾炼突然苦笑,小小的丫头已经会喜欢人了啊!
见儿子喝着粥便摇头苦笑,王玉梅想了想说道:“炼儿,娘没读过书,却也听过好男儿志在四方,你可不能因为一点小事而堕了志向。”
顾炼何其聪敏,片刻之间就想到母亲已经看出来他在为儿女之情苦恼,或许已经看出来他对翩翩…
顾炼十分了解母亲,母亲就算知道,也不会怒他,却很有可能迁怒翩翩,他忙端正神色道:“娘,我一直都在想怎样把许县治理成人间仙境,何尝有时间想什么小事?您多虑了。”
“那就好”,王玉梅慈爱地摸摸儿子的头,“娘不图你能官做多大,只要清清正正地不招人骂便好。”
“儿明白”,顾炼点头笑道。心里却一片凝重,母亲定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昨日他的确表现得太明显,母亲向来在他的事情上十分细心,又怎会看不出来?
顾炼握紧手中勺子,低头吃粥,以后不能再想翩翩了,不能因为我而破坏她幸福安稳的生活。
默想似乎很有用,顾炼喝完甜腻的银耳莲子羹,觉得心里的苦涩竟然完全消失了。
十几人围着餐桌吃早饭时,守门的兵按着刀跑来送上一张官贴,说道:“大人,外面有一女子,自称是凌阳溧县县守成名的侄女,出来游玩,路过咱们许县,想要在县衙暂歇两日。”
“成名?”顾炼笑着合上官贴,对皆是满脸疑惑的家人道:“此人的确算是个名人,做官数十载,却一直在县令职位上迁延,半品官也没升。”
顾概听出儿子嘲笑的意思,便叮嘱道:“心里知道就行,不要在外面说。他那侄女想借住就让她住,县衙东面那个小院子不是没人?让人收拾收拾给她住下正好。”
“离县衙不远就是驿站”,顾炼摇头,对兵士道:“转告那成小姐,为了避免旁人指点,还是请她去驿站住吧。”
兵士挠挠头,看了眼餐桌上的夫人,心想有大人的娘在,也不会被人说闲话吧!看向大人为难道:“大人,那位成小姐是先去了驿站才到县衙来的,刚才在门口,卑职就听到成小姐的丫鬟嫌弃地说咱们县里的驿站太破…”
王玉梅希望儿子认识一些更好的姑娘,刚才就想说话了,兵士话一落下她便道:“请那位成小姐进来吧。”
顾炼说:“娘,我这里没有丫鬟没有女眷,让这个成小姐住进来,岂不是让人误会?”
“误会什么?”王玉梅不在意道,“你娘不是女眷?没有丫鬟咱就买两个。娘留这儿你又不让留,身边没有细心的丫头照顾着可不行。”
见儿子还想说什么,顾概开口道:“好歹是同僚家的侄女,你出去迎一迎,不然太失礼了。”
“娘和你一起去看看”,王玉梅站起身来,又吩咐张妈:“再炒两个菜,待会儿给那小姐送去。”
张妈看出来夫人的意思,当即笑着点头。大人年纪不小了,还是娶个妻子比较好,不然一人在外面显得孤孤单单的。
顾炼无奈,跟在母亲后面向大门口走去,转过影壁,就看到带着三四个丫鬟在兵士的引领下朝衙内走的女子。
顾炼的脚步有片刻停顿,眼前这位朝他走来的女子,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好像不久之前才见过。
“这位想必就是顾大人吧”,女子看见他们,加快脚步,柔柔施礼,“小女子成悠姿,见过顾大人,见过这位夫人。”
王玉梅见这女子通身有股不俗的气质,长相柔美,言语动听,顿时笑容满面,“成小姐不用客气”,指了指旁边的儿子道:“我是他娘,你叫我伯母就好。我儿字景之,你也别大人大人的叫,直接叫他景之吧。”
“伯母好”,成悠姿大方点头,看了顾炼一眼却又急忙收回目光,低唤一声“景之大哥”,然后尽量自然道:“我此次带着丫鬟护卫们出行,正是要搜集当世名家诗稿,想要整理成册付印,其实来许县并非偶然路过,实则是慕景之大哥诗名而来的。”
“哎呦,你一个女子竟有这样的大想法,肯定是个通读诗书的才女了”,王玉梅听此言笑容更大,直接拉住成悠姿的手道:“走,咱先安顿下来再说。炼儿,你还不到书房把你写的那些诗都整理整理,给成小姐送来?”
“不必如此,大人有事尽管忙”,成悠姿停下脚步转头,“闲下来再把你写过的诗给我吧,我整理便好。”
顾炼没说什么,只点点头。
成悠姿见他似在发愣,不由掩唇一笑,双目微停,眼睫眨动,好像在不好意思。随即她转向王玉梅道:“伯母,真是麻烦你们了。”
王玉梅笑着摆手:“到这儿就跟到自己家一样,千万别客气。”
这女子长得美会读书,儿子还不是都看愣了,与她比起来明月那个丫头片子可什么都不是,让他们熟识两天或许她就有儿媳妇了。
心头大石落下,王玉梅对成悠姿更多几分热情。
那种莫名的熟悉感消失,顾炼看着脚下的青石板,极低地轻叹一声,回房换上官服,便出门而去。
和其他爱躲在县衙内清闲的县官不同,顾炼每天都要到县里各处巡查一番,以往他都是早出晚归,此时父母还有二叔都在,他不到午时就回来了,身后的丰年还提着两条在集市上买的大鲤鱼。
一面是为了招待成悠姿,一面是想让儿子吃些好的,王玉梅和张妈拟了长长的一串菜单。
成悠姿在房里歇息片刻,便带着丫鬟过来帮忙,这让王玉梅对她的观感又好上许多。
看着县衙里不同以往的热闹,丰年又跑着送来两条鱼,张妈不由感叹道:“今儿可跟小姐和二老爷过来那些天一般热闹,我都有种过年的错觉呢。”
“小姐?张妈说的可是二攀家那闺女”,王玉梅面色微凝,停顿片刻自然问道:“她当初来那几天没有总缠着炼儿吧?那丫头在家就是个爱玩闹的。”
“没有啊”,张妈觉得小姐有时候是很活泼,却称不上爱玩闹,这夫人是不是不喜欢小姐?便笑道:“小姐可懂事呢,每天都会给大人炖一罐补汤,那味儿别提多鲜香了,大人总能喝三四碗。小姐走的时候还教我做来着,只是到现在我还做不出那样好味道。”
王玉梅扯了扯嘴唇,她就知道儿子不会无缘无故地喜欢上自己的堂妹,原来真是那丫头勾搭的。
默默听她们说话的成悠姿突然笑道:“伯母,既然景之大哥爱喝汤,我看这两条鲤鱼挺新鲜的,给我一条做鱼汤吧。我在家最喜欢给祖母炖汤喝,其中尤为拿手鱼汤。”
“你是客人,怎能麻烦你?”王玉梅只觉这女孩子没有一点大小姐的架子,越处越让人喜欢,“菜已经差不多齐了,你去旁边等着吧。”
“伯母何必客气?”成悠姿笑道,“我十三岁起就读景之大哥的诗,可谓是神交已久,跟老熟人一样的,今天能给他做汤喝只觉荣幸呢。”
“读书人说话就是好听”,王玉梅初见这姑娘时,就有撮合她与自家儿子的心思,当下便给她让出案板前的位置,“那行,你准备着,我让人去把鱼杀了。”
半个时辰后,众人齐坐在餐桌旁。
见到借住在这里的成小姐也在时,顾概看了眼自家妻子,好笑摇头,才认识就拉人姑娘到自家人吃饭的餐桌上,万一儿子看不上,岂不是让人难堪?
顾攀和吕鳞都看出来概大嫂的意思,便只吃饭轻易不插话,免得哪句不恰当坏人好事。
“炼儿,这是成小姐亲手炖的鱼汤”,王玉梅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白色汤汁送到儿子面前,担心成悠姿不好意思,她又道:“为了答谢你让她借住在县衙特地做的,你忙一上午了,快尝尝。”
顾炼点头道声“劳烦”,在母亲的再三催促下,喝几勺子才端着饭碗没形象地吃起饭来。
“慢点”,王玉梅以为儿子饿坏了,便时常地给他添菜,又对坐在她旁边的成悠姿道:“这孩子从小就这样,吃饭快。”
成悠姿掩嘴轻笑,“我家里的父亲和兄弟都是这样。”
景之大哥的母亲看来对自己的印象很不错,她说服祖母和父亲,打着收集名家诗稿的名义想见见顾炼——这位与她相差不大却早已写出很多脍炙人口佳作的男子——的做法没错。
一路上有伯父的官贴开道,成悠姿走的很顺利,因为不俗的气质和美丽的容貌,她同样受到过好几个男子的追求,其中就有云州府尹的二公子,但她却并没有对他们任何一人动心。
清晨的阳光中,看到早在脑海中想象过无数次的顾炼时,成悠姿当时只觉得面颊发烫心跳加快:这才是她想嫁的男子。
成悠姿已经在想回去后如何说服祖母和父亲,让她嫁给家境不显默默无闻的顾炼。她从他的诗里感觉到,他绝不是一般人,所以她很有信心说服家人。
顾炼却除刚开始见面时那点莫名的熟悉感,对这位成小姐半丝感觉都没有,即使之前的熟悉感,也仅仅是单纯的熟悉感。
…
顾炼吃过晚饭,处理几份公函,看到外面月色不错,便开门出来闲步。
因为是将近月中,挂在天空的月亮已是大半圆。
顾炼站在廊下,抬头看着那轮皎月发怔,微风徐来,月纱铺地,庭中花树娑娑传来幽香,如此好的意境,他却半点作诗的想法都没有。
想到翩翩,心口没有疼痛,顾炼闭目细细感觉,好像胸腔里跳动的那颗心已经空了,他真的不难过,却一点都不好受。
“景之大哥?”成悠姿的声音响起。只见她手中提着一个小巧的花篮,俏立在不远处的花圃旁。
顾炼睁开眼,看向她略微点了下头,转身迈步回房。
“景之大哥”,成悠姿快步上前,举起手中的篮子笑道:“我见这里的花圃中有一株月兰,月兰只在满月前开,采其花蕊佐茶,十分清香,很难得的。你要试试吗?”
“我还有公函未看完”,顾炼停下脚步,微侧身道:“抱歉了,成小姐有兴趣可以找别人去那边的亭下饮茶。”
成悠姿嘟了嘟嘴,露出一种小女儿的娇态,带着几分羞涩道:“景之大哥,其实请你喝茶只是其一,我主要是想和你谈谈你写的那些诗。我十三岁便开始读你的诗了,那时便总会想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夫子?还是风流儒雅的文士?后来才知道,你只比我大一岁罢了。今日有幸见面,我真地很想和你聊一聊。你不会让我这个小女子失望的吧?”
顾炼皱眉,略嫌聒噪,刚要迈步,成悠姿有些调皮无赖道:“你若是不和我聊得畅快了,我便只好在这里一直住下去呀。”
顾炼侧眸看她,她双手提着篮子,规规矩矩地站着,面带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