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夙低眉想了一瞬,只觉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以探听出假凌芸的真实身份。她施手将假凌芸从地上扶起,淡淡道:“若要让我不生气也可,你将罗袜脱掉,教我看看。”
假凌芸闻言却脸色大变,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姐姐……姐姐说什么……为何要脱芸儿的鞋袜……”
鸾夙一直盯着假凌芸梨花带雨的娇颜,此刻终是能够将她与记忆中的一个女孩重叠在一起。这惶恐的表情,这磕磕巴巴的语气,还有胆小如鼠的性格……
鸾夙的眼眶有些微湿润,她再次吸了吸鼻子,从腰间取出一个香囊,将其中半枚玉佩拖在掌心之中,含笑示于假凌芸面前:“认得吗?”
假凌芸只看了一眼,面上便露出诧异之色,紧接着又是难以置信、惊愕、欢喜、感慨……最后终是热泪盈眶。她颤颤巍巍地从脖颈之中取出另外半枚玉佩,当初那一分两半的棱角也被磨得圆润光滑。两个女子手中各执一半玉佩,终于仔仔细细凑到了一起,拼成完整的一枚。
时光仿佛瞬间回到了八年前姐妹分离的那一日,寒冬腊月的囚车之中,鸾夙将聂沛涵所赠的玉佩一分为二,以此作为来日相认的凭证。
多少个日日夜夜,在她最难熬的日子里,是这半枚玉佩给了她力量,是这一份寄托之意让她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动力。她与小江儿,不仅是主仆和儿时伙伴,也是相依为命的姐妹,是这世上唯一知晓彼此秘密的那个人。
八年的思念与记挂,八年的企盼与祈祷……这一日,这一刻,姐妹两人还能活着再次重逢,已让她等了太久太久。
鸾夙终于哽咽开口,强忍泪意轻声唤道:“小江儿……”
江卿华却是失声痛哭起来:“小姐……我是小江儿……我是小江儿……”
鸾夙见她大哭出声,自己终是再也忍不住,毫无顾忌地痛哭起来。
一时之间,这别院中,唯有姐妹两久别重逢、抱头痛哭之声。这哭声之中,是喜悦,是感慨,是自伤,也是无奈……
从江卿华口中,鸾夙得知了她这些年的经历。原来自两人互换身份之后,江卿华并没有被送入教坊,而是半路上被人劫走,关在一处暗室里呆了两个月,才又被人放了出来。
从暗室出来之后,江卿华遭到了毒打凌虐,饱受各种折磨。有人一直逼着她回答种种问题,她却死死牢记着父亲与自己的嘱咐,咬牙强忍,只字未提足踝上的图案,每日里除了哭,还是哭。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一年半,掳劫她的人终是放弃逼问,想要对她痛下杀手。是丁益飞及时赶来出手相救,她才免去无辜惨死的下场。此后江卿华便一直跟在丁益飞身旁,期间也与聂沛涵取得联系、保持着书信往来,但却因为聂沛涵身在京州,二人始终没有见面的机会。
直到一年多前,聂沛涵成为统盛帝膝下封王最早的儿子,以不到弱冠之龄受封亲王,迁入封邑,两人才得以相见。彼时江卿华已是十四五岁的标致少女,与聂沛涵时隔六年未见,容貌已变,才会被聂沛涵所错认是凌芸。况且她身上还有自己的半枚玉佩。
江卿华几乎是语不成调地说完了这一段经历,最终抽噎道:“大约是八年前丁叔叔在相府里并未仔细看过小姐相貌,又恰好见过我,是以六年前他相救之时,才会将我错认成小姐……而当时,当时我为了保命……便糊里糊涂冒认了小姐之名……”
原来如此……难怪自己多番请人去教坊司相询,得到的答复皆是教坊司没有凌芸这个人。原来是小江儿半路上被人劫走了……
鸾夙心中十分愧疚,倘若不是遭受凌府的牵连,小江儿也不会幼年失怙,惨遭凌虐,吃这颠沛流离之苦……而且以小江儿和自己的经历看来,这幕后至少有两拨人在操纵此事:
一拨是将自己和小江儿调换身份的人。而这一拨人早已被坠娘,亦或者说是镇国王府的势力瞒了过去,让对方以为真正的凌芸已在妓院之中被凌虐致死。且这拨人的目的并非龙脉,只是想对凌府赶尽杀绝,仅此而已。
另一拨人却是冲着龙脉而来,但不知自己和小江儿已被调包,才会误将小江儿当做自己掳劫了去,严刑拷问。若非最终丁益飞及时援手……
鸾夙不敢去想小江儿会是怎样的下场。
江卿华见鸾夙面上黯然,又将自己衣带解开,露出背上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的伤痕,道:“这背上的伤疤,皆是那一年半里被人打的。倘若不是他们有所图,我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了……每每皆是还剩一口气的时候,他们会给我治伤,治好了再接着打……”
说到此处,江卿华的语中已是隐有惧意,好似回忆起了昔日的恐怖往事。鸾夙颇为心疼地抚过她背上一道道伤痕,只觉心中内疚之意更盛。
自己伤了双手,已觉百般痛楚难忍;而单看小江儿背上这些陈年旧伤,也不知要比自己的手伤严重多少倍……更何况当时她的年纪还这样小。
鸾夙不知江卿华是如何坚持下来的,若是换做她自己,在那样的折磨之中,只怕早已支持不住了。
相比之下,自己当年虽沦落妓院之中,却已足够幸运。
鸾夙将自己与臣暄的关系一语带过,不是她不愿说,只是不想再为江卿华增添负担。姐妹两人互诉了八年来的各自经历,听罢皆为对方的奇遇唏嘘不已。鸾夙看着江卿华背上的伤疤,边为她系上衣带边道:“咱们姐妹既然重逢,以后我必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江卿华闻言身子一僵,沉默须臾才回道:“如今既已真相大白,我也应当如实告知殿下和丁叔叔,小姐才是真正的凌芸。”
鸾夙微微苦笑:“小江儿,你可是喜欢上了他?”
江卿华面有愧色:“小姐会嘲笑我吗?”
“岂会?”鸾夙笑道:“这些年你受我牵连,吃了不少苦……他对你好,又是这样出众的男子,你喜欢他,本无可厚非。”
江卿华声若蚊蝇:“但我到底是冒用了小姐的名义……”
鸾夙沉吟片刻,却是徐徐问道:“小江儿,聂沛涵野心勃勃,并不是闲散王爷……你可想好了?”
江卿华毫不犹豫地点头:“即便跟着殿下做个侍婢也满足得很。”
听闻此言,鸾夙又想起了那日聂沛涵曾对自己坦诚会娶她。不管他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鸾夙相信,至少他会看在那一份儿时情谊上,善待小江儿,善待“凌芸”。
鸾夙微笑着将江卿华的衣带系好,郑重嘱咐道:“既然如此,你要记住,这世上已无江卿华。从今以后你便是凌芸,而我只是鸾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