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新家在德里监狱,典狱长给他安排了一个单间,方便他每天祈祷和阅读。从前他经常公开演讲,面对成千上万把他当作神而顶礼膜拜的人们,大段背诵史诗《罗摩衍那》,也能信手拈来泰戈尔的《新月集》和《园丁集》。但他并不了解其中含义,只是死记硬背。而在监狱里的日子,他终于能安静地阅读,从每晚八点到凌晨两点。文字像无穷的海水,一点点浸湿大脑里的海绵,挤压出各种颜色的尘泥。每次在监狱大院放风,他都会悄悄撒出一把灰尘,那不是来自墙壁的,而是他自己的一部分。
没人来监狱探望过他,包括在国外的三个婚生子女,以及难以统计的私生子。但他每天都能收到玫瑰,还有年轻时代的电影剧照——只有影迷们忠诚不渝。这些粉丝也是世袭的,有的已祖孙三代。也只有影迷们,才将他当作一个演员,而不是神。
听完他的故事,我沉默好久,顺便感叹我的印式英语达到了新东方结业的水准。
“那么多大神里,你为什么偏偏喜欢梵天?”“因为,梵天变成美丽的天鹅,飞到苍穹之上,寻找林伽的起点。”“你喜欢飞?”“是,我喜欢一切会飞的物质,比如飞鸟、昆虫、风筝、蒲公英,还有飞机。”
就像现在,漫长的飞行接近尾声,天色渐渐变暗,夕阳追在飞机后头。透过云朵的缝隙,依稀可见长江下游的田野和城镇。
老头说,上个星期,他才服完刑期,走出德里监狱的大门,身上只有一套《泰戈尔诗集》,还有一笔不多的积蓄,刚够买张去中国的头等舱机票。
“飞来中国干吗?”他去过世界上所有的国家,包括南极和北极,唯独没到过中国。
他知道中国是个古怪的国度,中国人与其他任何民族都不同。除了人口众多,其余几乎都与印度相反。
还有个原因,他在狱中最爱泰戈尔的《流萤集》。大师曾经去中国和日本旅行,常有人邀请他把诗句写在扇子和绢素之上,因此就有了这部诗集。
我想起一张上世纪二十年代的著名照片,经常被文艺女青年用来伤春悲秋——左边是林徽因,右边是徐志摩,中间是穿着汉服的泰戈尔,白须飘飘,仙风道骨。
老头擅长星象和占卜,预测这一年中国会发生许多大事。他还说,我在这一年里也会有大的变化。
“你怎能预言我的未来?”“因为,我是神。”说了半天,印度老爹又绕了回来。
我有些大脑缺氧,无力再转换这些词语。飞机下降,冬夜过早降临。舷窗外的云端上,拉着一条漫长的晚霞带,灿烂得灼人眼球。空姐关照系紧安全带,座位不断颤抖,耳膜阵阵疼痛。老头却无任何反应,平静地俯瞰舷窗之外。
北京时间晚七点,飞机开始倾斜,机身转向,从南边绕过上海市区,飞往浦东国际机场。千米之下,灯光星罗棋布,宛如天上的黄道十二宫。我能分辨出高速公路的车流,黑夜里异常耀眼。
望见机场候机楼,无数灯光簇拥跑道,巨大的飞机呼啸降落。起落架轮胎撞击跑道的瞬间,我的心像被扎了一下,整个人向前俯冲。
舷窗外是黑夜中的停机坪,一架又一架国际航班客机,给我一种仿佛回到德里的错觉。
上海也在下雪。飞机滑行很久才停稳,但没有靠到候机楼边上,而是在停机坪中央。一辆摆渡车和一辆中巴开来。舷梯搭上前部舱门,广播通知头等舱旅客先下机。
在空姐的祝福和道别声中,我踏出舱门,头顶是空旷寒冷的夜空。没想到下雪的同时,还有一轮又大又圆的超级月亮,是专门来迎接“梵天大神”的吗?
我披上厚外套,刚要沿着舷梯往下走,回头看一眼印度老头,想要个联系方式,电话号码或E-mail。
他却先说话了——“谢谢你,年轻人,很高兴你能陪伴我共同飞行。”这话说得我受宠若惊,“我也很高兴认识您!真的!”“我是神,你相信吗?”看着老头认真的表情,我一本正经地点头,“我相信!”突然,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在我猝不及防的同时,印度式的两颊亲吻,就差像勃列日涅夫嘴对嘴亲吻昂纳克了。但我一点都没抗拒,反而把他拥抱得更紧,感受到他体内神一般灼热的温度。
后面在排队等候,美丽可爱的空姐,她通情又达理,没有催促我们快下去。
老头咬着我的耳朵说:“你知道吗?我会飞!”然后,他松开我,两臂如十字架般伸展,双脚便脱离舷梯,整个人飞上夜空。
他真的会飞。五分钟前坐在我身边的老头,此刻在我的头顶飞翔,盘旋凌驾于无数巨型客机之上。浦东机场的雪夜,透明银河般无边无际,只剩一抹纯白的影子。
Namaste!
最漫长的那一夜,很多双眼睛都可作证,在高处不胜寒的夜空,有一只雪白的天鹅,消失在超级大的月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