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春子。”就是这三个字。
“晕,怎么像是修仙小说里的人物?难道你还在起点中文网业余写网文?”
女孩回答:“我是朝鲜族思密达。”怪不得,有个韩星不是叫玄彬吗?我明白了。她的普通话很标准,不过带着一些东北味。我继续跟她聊了几句,她才十七岁,今年高中肄业,刚到上海三个月。聊天到此为止,她不肯留电话号码或QQ,只能留微信,这是老板规定的。但我两手一摊,说我没用微信,她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而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面容、她的头发、她的一切……都跟白雪好像啊,当然,仅仅是我们记忆中的那个白雪。小时候有部电视剧《十六岁的花季》,我们班几乎每个都看过,有人说拍到了女生洗澡,也是电视上第一次出现早恋。但我记忆更深的,是每次片头都会提到席慕蓉的诗,片尾会有一段旁白,加上各种名人格言。二〇〇七年,我第一次参加台北书展。在101大厦的书店里,偶遇了女诗人本人。我认识她,但她不认识我。我只是,安安静静地看她侃侃而谈。至今还记得她的诗。
电视上播完《十六岁的花季》,就被湖南台与台湾皇冠接连不断的琼瑶剧占领了,从《婉君》到《雪珂》再到《青青河边草》的六个梦,直到《梅花三弄》咆哮的马景涛同学——也就是那年,开学的九月,白雪来到了我们班。
她叫白雪。
《十六岁的花季》里的女一号也叫“白雪”,演员叫吉雪萍,声优却是袁鸣。不过,我们全体男生都觉得,那年秋天来到初二(2)班的白雪,要比电视上的“白雪”好看得多。
她的个头很高,至少有一米七,细细长长的,穿着条白裙子,乌黑的马尾晃在脑后,扫着男生们的心门。还有那皮肤啊,真像雪一样白,近乎透明的颜色,可见青色的皮下血管,盯着看还有些恐怖的感觉。
白雪很快有了一个外号:白雪公主。那时的中学里有许多回沪知青子女,她也是其中一分子。有的人从小就在上海,她却刚从黑龙江转学过来。她妈是东北人,在阴雨绵绵的上海话世界里,她的东北话就像晴朗的太阳。她父母还在北大荒的农场,送她独自一人回上海读书,寄居在姑姑和姑父家里,准备在上海报户口和考大学,这样总比在黑龙江强多了。
可惜,白雪的学习成绩很差,功课完全跟不上。大概是转学的缘故,也可能本就不是读书的料。每次考试她都是最后一名,数学简直白痴,最离谱的是有次交了白卷,气得老师命令她在走廊站了半个钟头。所有老师都不喜欢她,说她必须留级多读一年,否则会把学校的平均升学率拉低——而这一可能性,也成了悬在所有男生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虽然,男生们都爱向女神献殷勤,更别说是白雪公主了,但白雪有些难以接近,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冷艳高贵,似乎谁都看不上眼。在这座城市,她没什么朋友。如果说勉强算有的话,那就是我和肖皑两个人。
我告诉她,在《格林童话》最初的版本里,白雪公主没有后妈,迫害她的人是亲生母亲。白雪说不相信,她妈妈待她很好,只是她不想再待在那个地方了。但是姑姑嘛……她不说了。我问她有什么爱好,比如读书啊,看录像带啊,读漫画啊,甚至打游戏之类的,她的回答很酷:滑冰。
那年上海已有了旱冰馆,也算是时髦的运动。但是,溜真冰的还绝无仅有。
白雪说在东北的松花江上,每到十一月,就会结上一层厚厚的冰。整个学校里的孩子,个个脚踩最简单的冰刀,跑到江面上去滑冰。她的滑冰技术是最好的,能够连续在冰上转好多圈。曾经有个体育老师,看中了她这双长腿,推荐去哈尔滨的体校练过几个月,后来受伤才放弃了。
在我们身边,白雪只待了不到半年,在初二的上半学期。从秋天到冬天,她迫切地期待最冷的时节。她说等到十二月底,黄浦江就会结冰,那时候就能上去滑冰了。我和肖皑都在笑她,说打我们生出来开始,无论苏州河还是黄浦江都没结过冰。但她顽固地不相信,觉得我俩是在诓她。因为,这是白雪爸爸告诉她的。在来上海的行李里头,她特意藏了一双冰刀鞋,等结冰以后就可以在黄浦江上滑冰了。她把冰刀鞋带来过学校,穿在脚上给我们看过,刀口寒光闪闪,真是杀人利器啊。正好被老师发现,将她的冰刀鞋没收,说这个家伙太危险了,万一切掉学生的几根手指头,学校可负不起责任。我想除了安全原因,也是老师对于白雪这种差生的惩罚。
冰刀鞋被没收那天,从没掉过眼泪的白雪,一路哭着回家,雨打梨花般惹人怜爱。我和肖皑,谁都不敢去安慰她。因为她个子高,力气大,脾气暴躁,有时会揍男生。这双冰刀鞋陪伴了她五年,是她爸爸送的生日礼物。
一个月后,短暂的寒假开始。她原本要回东北过年,却在回家前几天消失了。人们最后一次看到白雪,是上海最冷的一天。在黄浦江边,金陵东路轮渡码头附近,有几个轮渡公司的职工,还记得这个高高的姑娘。我们的白雪公主,再没出现过。公安局记录了她的失踪时间,三年后,户口被注销,算作法律死亡。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还有一个秘密——肖皑暗恋着白雪,他只告诉过我,因为身高的差距,不敢让别人知道。虽然,身高不到一米六,肖皑却很有自信。男生发育本来就比女生晚嘛。女生长个头的时候,男生还都是小不点呢。他总觉得,再过几年,自己就会比白雪高半个头了。谁都无法预测未来,如果他知道自己长到现在,贴着墙量身高还是一米五九的话,大概就不会那么想了吧。
我们从小就知道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的故事。但对肖皑而言,如果,有一个小矮人和七个白雪公主该多好啊!如果,是我们的白雪同学,一个也就够了。
他的白雪公主,此刻在何方呢?那晚在黄浦江边的餐厅,肖皑看到窗外凭栏独立的女孩子,也是这副白雪般的容颜,甚至差不多的个头。而此刻,在我眼前的滑冰俱乐部收银员,她叫玄春子,不叫白雪,还是个朝鲜族思密达,让我如何转告呢?于是,我决定,不告诉肖皑。彻底忘记白雪吧,这样对他最好了,我确信。二〇一五年,冬至夜,又是北半球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
在最漫长的那一夜,寒潮自西伯利亚来袭,席卷过整个北中国,跨越长江,拥抱上海。温度往下跌落到零下十多度,据说是解放后从未有过的。
凌晨两点,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大雪齐刷刷地飘落着。开着空调,我也瑟瑟发抖,每寸空气都是冰冷的。入睡之前,我最后看了眼微博,却跳出一条消息扎了眼睛:黄浦江结冰了!
真的吗?
网上发了许多张图片,不少人正在黄浦江边围观呢。这时,我收到一条短信,居然是肖皑发来的,他说他已经赶到黄浦江边,江面千真万确地封冻了。
冬至这天我去上过坟,老人们说今晚不应该出门,是鬼魂出没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