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宴席散去,荀子回到居所,回想齐国君王与太后给予的隆重礼遇,和在秦国遭受的冷言冷语天差地别,不可比拟。一种温馨的回家似的亲切感袭上心头。这些礼遇和欢迎,表明齐国需要他,稷下学宫需要他,齐国年轻的君王和太后需要他。然而在温馨与舒心的同时,也感到身上肩负之沉重,最为沉重的莫过于儒学的命运。
从接风宴上荀子看得出来,他重回稷下学宫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欢迎。一些逆向刺耳的声音也传进耳中。有人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有人说:“荀况从齐国跑到秦国,秦国不要他,还有脸面再回来,这是恬不知耻。”有人说:“儒士西不入秦,他坏了规矩,活该!”那位稷下学宫原祭酒敬酒的背后就隐藏着这种声音。
“好马不吃回头草”,人是不是也应当和马一样,姑且不论。他在秦国的确是碰了钉子,遭遇了难堪,让他寒心。
春秋时代,孔子周游列国“西不入秦”。到了战国时代,秦国屡屡侵犯关东六国,六国辱骂秦国是虎狼之邦。以“仁”为本的儒家弟子更是对秦国予以鞭抵。因此,“西不入秦”就成了儒家一条不成文的戒律。
荀子思忖,华夏历经五百年战乱,百姓急切期盼天下一统,社会安定,生活安宁。仇恨不能解决问题,需要知道秦国为什么强大。假如秦国能够接受儒家主张,华夏一统岂不来得要快一点吗?
秦昭王四十一年(前266〕任用范雎为丞相,封应侯。秦王对范睢信任有加。范睢不只向秦昭王献出“远交近攻”的军事策略,他还想改变穰侯魏冉专权时对东方各国宾客和辩士一概拒之门外的执政方略。①范睢原是魏国饱受迫害的辩士,友人带他来到秦国,推荐给秦昭王。因魏冉把持朝政,不欢迎外来宾客,范睢在客馆里冷冰冰住了一年多,无人理睬。如今他做了秦国丞相,他要改弦易张,广纳贤才。齐国的稷下学宫人才荟萃,荀子最为有名。所以,范睢职任丞相的第二年,就派人专程将邀请荀子到秦国去的信函送到齐国。
范睢的邀请与荀子的思考不谋而合,所以荀子接到邀请,便准备启程。不想,齐襄王突然去世,举国哀伤,齐襄王待荀子甚厚,无论从国情还是私情来讲,荀子都不能离开齐国。只能待丧事过后,到第二年(前264〕的秋冬,荀子才从临淄千里西行,越太行,渡河水,去到那个被关东六国辱骂的“虎狼之邦”考察一番,亲自看一看那“虎狼之邦”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荀子到秦国的所见所闻都写在他的文章《强国》和《儒效》里。据此我们可以复原荀子在秦国的真实情景。
且说荀子从齐国到了秦国,在都城咸阳与丞相范睢礼节性地会了一面,没有深谈,便走出咸阳,遍观八百里秦川的山山水水,社会民生,市井官府,直到第二年的春夏之交才又回到咸阳,再次与范雎会面。范睢兴致勃勃地问荀子来到秦国看到些什么?
荀子说:“我看到秦国的关塞险峻,地理形势便利,山林川谷美好,天然资源丰富,这是地形上的优越。进入国境,观察秦国习俗,其百姓质朴,其音乐不淫邪,其服装不妖冶,其畏惧官府而顺从,真像是古代之民啊!到了大小城镇的官府,其百吏严肃认真,无不谦恭节俭、敦厚谨慎、忠诚守信而不苟且,真像是古之官吏啊!进入国都,观察士大夫,他们出其家门便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不互相勾结,不拉拢私党,莫不明智通达而廉洁奉公,真像是古之士大夫啊!观察秦国的朝廷,退朝之前,听决百事不留,恬然如无治者,真像是古之朝廷啊!看来秦国历经四代君主,一代比一代强盛,并非侥幸,乃是在所必然。这就是我所见到的秦国。”说到这里,荀子不无感慨,“安闲而有治,简约而周详,不烦劳而有成效,治之至也。秦国很类似啊!”荀子的话是真诚的,决不是客套捧场,范睢听得高兴。当今大儒荀子赞美秦国“治之至也”,这对秦国是很高的褒奖。
只听荀子接着说道:“虽然如此,秦国却仍然有其忧惧啊!”
荀子将话锋扭转,范睢明白下面的话将更紧要,他静心倾听。荀子说:“尽管上面讲的秦国尽而有之,然而,用王者之功名衡量,还相差得很远呀!”
范睢急切地问:“这是为什么呢?”
“怕是没有儒士吧!”荀子进一步讲道,“所以说,完全实行儒道可以称王天下;驳杂地实行儒道可以称霸诸侯;一点也没有就要灭亡。此乃秦之所短也!”
范雎认为荀子不愧为大儒,一眼便看穿了秦国的短板。他把荀子的意见转告秦昭王。秦昭王听了心中却大为不悦,多时不语。范睢希望秦昭王会见荀子,听一听当今大儒的高论。碍于范睢的面子,秦昭王勉强答应。
与秦王会见,这是荀子到秦国来的最大期望。他期盼秦昭王能够接受儒家的治国理念,一统天下,让天下太平早一点到来。不一日,秦昭王召见荀子。荀子满怀希冀地进入秦王宫。但是,让他没有想到,与秦昭王相见,那秦昭王一句寒暄也没有,劈头就问:“听说你批评我大秦国没有儒士是吗?”不等荀子回答,秦昭王又毫不客气地说,“我看儒士对于国家没有什么用处吧!”
秦昭王不礼貌的冰冷话语,给了荀子当头一棒,让荀子吃了一惊。但荀子很快回过神来,以辩士的机敏,把秦昭王非礼的言语变作陈述己见的机会,冷静而直率地说:“所谓儒士者,乃效法先王,崇尚礼义,能使臣子谨慎守职而极其敬重君主的人。君主任用,他就在朝廷尽心办事;君主不任用,则退归百姓,诚实恭顺地做人,必为顺民。虽穷困冻喂,必不以邪道贪图财利;无置锥之地,而明于维护社稷之大义。他的呼唤虽无人响应,然而他却通晓管理万物、调养百姓之纲纪。其地位在人上,他就有王宫的才干;在人下,也是社稷之臣,国之瑰宝。虽隐于穷巷漏屋,人们没有不尊重他的,因为治国之大道的确在他那里。”
听了荀子的论述,秦昭王冰冷的脸色并无改变,又不屑地问:“然则儒士在人上,又能怎么样呢?”
荀子侃侃而谈:“儒士在人上,其作用广大呀!他有坚定的意志,能够使朝政完美,用礼义整肃朝廷,用法规端正官府,使忠、信、爱、利的美德在百姓身上呈现出来。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不为也。由此,君主的大义取信于民,通于四海,天下人异口同声地响应。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尊贵的名声远扬,天下人为之敬慕。所以,近者欢乐歌之颂之,远者不辞劳苦前来投奔,四海之内若一家。凡是人迹所到的地方没有不归附的,这才是百姓拥戴的人君!《诗》曰,‘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话讲到这里,荀子有些激动,他反问秦昭王:“儒者,其为人下也,如彼;其为人上也,如此;怎么能说儒士对于国家没有用处呢?”
听了荀子真诚热忱、有理有据、带有几分义愤的话语,秦昭王无话可答,但内心并没有被说服。他站起身来,冷冰冰地说了一个“好”字,而后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这笑声,不是赞扬,是对那“好”字的否定,是对荀子真诚话语的讥讽,是对荀子所讲的儒士对国家异常重要的轻蔑。一个“好”字,如同锐利的冷箭深深地刺进荀子心中。
秦昭王的如此态度是有来由的。秦国历代君王实行的是商鞅重农抑商、奖励耕战的治国办法。无论何人,只要在战场上杀敌立功,就可以封官晋爵。在战场上得到敌人一颗头颅,可以晋爵一级,得田一百亩;若是想做官,可以当薪俸五十担的官。如果得到敌人两颗头颅,晋爵两级,可以当薪俸一百担的官。秦国用这个办法激励臣民比着去打仗立功,收到了非常好的效果。所以,秦国的历代君王厌恶儒学,秦昭王同样厌恶儒学。他嘲笑荀子那些不切实际的无用空谈,无论范睢再怎么谏言,他也不再见荀子。
“儒学无用”,这样的话,在稷下学宫和其他学派争辩之中,荀子曾经不止一次地听到过。法家批评“儒学无用”,墨家倍加批评“儒学无用”。但是,从来没有像秦昭王讲“儒学无用”让他感到如此刺耳,如此心疼,如此沉重。因为秦昭王不是一个学者对儒学的攻击,而是一个强劲的大国君王对儒学的否定。
秦昭王刺耳的话语让荀子反思:儒学果真无用吗?冷静想一想,话虽刺耳,却也道出了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