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竟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同一个人心软。第一次心软,他将烂醉在酒吧的她送回学校,只是想看看自己还有多少人性的光辉;第二次心软,他将她从肖总那里拉回,他想看看自己能否收放自如。于是,抱着一种浅尝辄止的心态,朝她搭一把手,施舍完了,随时收回;第三次心软,他看见她冒雨站在街上兜售打口碟,他叫EVA买光了她的碟,他跟自己解释,事不过三,这是最后一次了。
然而,他的车,终究还是回了头。
再以后,他便索性回避这一切思考。只想着,总有一天她会消失,总有一天,他二人还是会像以前那样,桥归桥,路归路。
直到刚才,看着她不知死活地又进了酒吧,他的心仿佛被什么重重地戳了个洞,一股压抑多年的巨大情绪忽然从那洞爆发了出来,然后他活了,像一个真正的活人那样,会震怒、会心疼、会恐惧、会在乎——他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心。
他从窗前回身,万分疲惫地坐在沙发里,眉心蹙成一团。他伸手支住额角,迫使自己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去想。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眼皮重得睁不开了,疑心自己要睡去,却又觉得脑子比任何时刻都要清晰,过往的很多陈旧画面像是被谁掸去了烟尘,无比清晰地在眼前无限拉伸、轮放。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异样,迷迷蒙蒙地探手一触,竟触到一指湿润冰凉。他遽然睁眼,在这将明未明的破晓时分,深深、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林越诤冲了一个澡,干干净净地换了一身装束,外面天还未亮,只透着些朦胧的光,他推开客房的门,客房里一片漆黑。他的眼睛好半天才适应了客房的黑暗,舒旻蜷缩在沙发上的身体渐渐显出了轮廓。林越诤放轻脚步走到她面前,似怕她在睡梦里感到压力,又在她面前蹲下,仰面看住她。她的睡相很安静,一双瘦白的脚稚弱地赤着。
他心中微微一动,从床上抱了薄被,盖住她的脚,扯着两个被角往她身上覆去,就在这时,沙发里的人忽然低低地呢喃:“我难受。”
林越诤疑心她是在说梦话,手滞在半空,半晌没有动。片刻后,他将手里的被子放下,裹向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轻轻裹成一团,他的手没有撤回,就保持着那个半蹲在她面前为她盖被子的姿势说:“我知道。”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舒旻又低低开口:“你有过那种没有出路的感觉吗?”
声音疲惫,像是旧唱机里的人儿在唱歌,透着不真实。
“有过。”林越诤说,“都会过去的,一切都是片刻的欢愉和不幸。”
舒旻真正醒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多了,整间屋子里空无一人,她套上鞋,悄无声息地离开。
出了地铁,舒旻快步走在通道里,上台阶时,她目光一掠,还是看见书报亭里新一期《精品》的封面,八开的全铜版纸报纸旗帜样地挂着,质感极强的黑白大片上,一个线条利落,长相异常坚硬,双眼却透着孩子式迷茫的男人突兀地立在那里,不媚不俗,面无表情,似要挣破封面,迎面而来。
舒旻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任前后两侧人来人往地冲刷。报刊亭的老板看了她几眼,她才醒了神,掏一块钱买了报纸,站在角落里翻看。
到底是关锦华,《精品》的封面和人物专访都能随时拿到,舒旻看着明显记者代笔的人物专访,恍惚极了。以前她和陆城南没少买过《精品》糊墙,有一面墙上抬眼看去,不是周迅就是章子怡要不就是范冰冰,她每每一边看头几版的奢侈品一边说编辑的文笔装X,却又忍不住买。
她未曾想过,有一天会在《精品》上看到自己相熟的人,而且是那么熟的人。好像时间只那么瞬了一瞬,他就已经成了自己遥不可及的人了。
看完专访,她就去唱片店找到他新出的那张唱片,唱片店导购大肆推荐,说此人是创作型才子,当红炸子鸡,懂行的人爱他有才,不懂的人爱他够帅,总之是年度必买唱片。
舒旻站在唱机前试听,罩上耳机,闭上眼睛,整个世界又是他那仿佛伸手可及的声音。眼前闪过往日他拿着唱片小样一家家公司推销,失败后握着小样坐在胡同口发呆的样子。不是没有唱片公司要他,但是那些公司无一例外让他丢掉摇滚唱流行歌曲,有家公司的老板异常喜欢他,甚至拿了一首一听就会大红的歌引他入蛊,苦口婆心地让他摘掉耳钉,蓄长头发做偶像。他往往是毫无转圜余地地拒了,回来也是不置一词。最后,他终于放弃了,安心做一个摇滚歌手,一个场子串一个场子,把每一个酒吧当成他的红磡,不疲不惫。也就是那时,他从背后抱着她说:“这个世界上,只有音乐和舒旻不能含糊。不能妥协。不能放弃。”
现在,他终于做到了,他让自己的唱片站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上,让来来往往的人为他瞩目。唱片里的歌,她熟得不能再熟,可是经过专业团队的精心制作,一切声音干净得如雪山上的融雪,或荒凉、或激烈的器乐,冷却深沉饱满人声,完美得让舒旻都动容。
良久,一滴透明的液体从舒旻的眼角落下,她的嘴角上忽然浮起一丝笑意,在这样一个清晨,她忽然释然了、放下了,她觉得这样未曾不是一种成全,她原不该禁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