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小鱼山,我的情绪一直恹恹。
程天佑在厨房里做快乐的小厨娘,这段日子,一直是他在照顾我的生活。他说,姜生,你知道吗?为一个人做饭的感觉,确实很幸福。
我看着他快乐的样子,心情突然难过极了。此时的他,肯定不知道,我做了一个怎样的决定。
这些夜里,吃过饭后,天佑都会看着我安睡,然后再离开,回到他的房子里。
此时,他轻轻给我盖好薄被,看着我紧紧皱着的眉,转脸对着我的小腹,像个孩子一样自言自语,说,小姜生,一定要乖乖地听话,记得跟你妈妈大姜生说说,不要生爸爸的气了。他不是故意跟妈妈吵架的。
说完,他轻轻关上了灯,在我额前轻轻亲吻了一下,才离去。
那一刻,幸亏灯已关掉,暗夜里,谁也看不到我满脸的泪水。
我为自己刚刚做的决定而痛苦,而沉痛。我对着天佑离开时的背影,喃喃,对不起,天佑。
对不起,天佑。
但是,请你一定不要恨我。
请你,不要恨我。
我不是不爱它,只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叫凉生的男子,那个在我的生命里待了十多年的男子,就这样离我而去!
所以,对不起啊,天佑。
44 小小小小的它,生生化成一团支离破碎的血肉,对着我鲜艳而明媚地笑。
很多年后,我已经不记得那一天是什么日子。
只记得太阳特别的暖。
暖暖的阳光透过冰冷的玻璃照进白色的手术室,空气中,散发着冰冷如刀的气息。
手术台上的我,似乎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六岁的凉生,带着一身霞光来到了魏家坪。
从此,四岁的我,六岁的他,开始了一生的宿命。
然后,我就在麻药的效力下,昏迷了过去。
昏迷过去的那一刻,我仿佛感觉到有一只圆鼓鼓的小手在轻轻地拉我的裤脚,一个小小的孩子跪着爬到我脚边,几乎低入了尘土里,它用最微弱的声音对我说话,它喊我妈妈。噢,是的,妈妈。
它的眼睛像天空一样明净蔚蓝,尚未沾染过这尘世的灰,它们紧紧盯着我,直视着我,就像两把利刃一样,刺入我的心肺。
它说,妈妈,妈妈,你怎么不要我了?
它说,妈妈,我还好小,我会害怕!你不要就这么将我丢了,好不好?
它说,妈妈,求求你!多留我六个月,一百八十天,让我健康地来到你身边,我会给你世界上最大的幸福,最美的笑容的。
它说,妈妈,我保证长大了做最乖的宝宝,不搞破坏,不乱哭。我长大了,会犯很可爱的错误,逗你开心的。
它说,妈妈,这个世界好冷啊,我不能离开你,我会死掉的,会被冲下马桶,会被丢下臭水沟,会有无数的脏东西来咬我。妈妈,我真的害怕,害怕黑暗,害怕冰冷。
它说,妈妈,原来,你真的不爱我了……你那么爱凉生舅舅,所以,你要他,不要我了……
最终,它渐渐消失在地面上……它说:妈妈,我恨你!
待我从病床上幽幽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眼前是一片的漆黑。
唯一一个响在我的耳边的声音是,那个小小的孩子,它对我说:妈妈,我恨你!
我恨你!
我恨你!
这三个字,连同它玻璃一样明净的眼神,形成了一个紧紧的魔咒,紧紧地笼住了我的呼吸。
我带着支离破碎的身体和这彻骨的疼痛,仓皇地逃离了这充满血腥和杀戮的地方。
我不敢看这个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
我怕看见,那个小小小小的它,生生化成一团支离破碎的血肉,对着我鲜艳而明媚的笑。然后,刺伤我的眼睛,落入我的心中,令我终生不忘,念念心伤。
我从医院回家的时候,夜已阑珊,昏暗的灯光,就像我的心事一样,闪烁却不敢太过光亮。我总是感觉,耳边有小孩子咯咯的笑声,但仔细倾听的时候,却是小孩痛苦淋漓的哭声。
有愤怒!有委屈!有怨恨!更多的是不解和无助。
一团小小血肉的委屈和无助。
顷刻间,我突然眩晕得厉害,几乎昏厥在大街上。那些飘渺的小孩子咯咯的笑声和哇哇的哭声,仿佛在我耳边生了根,任凭我怎样逃脱,怎样奔跑,它们都挥之不去!它们就像追命的索一样,紧紧扼住了我的咽喉。
我仿佛看见了,那冰冷的手术室。
那堆鲜艳狰狞的血肉,它们嘲弄地看着我,看着不负责任的我!
它们再也回不到我的体内,再也变不成一个温暖的孩子,呱呱落地,摇摇晃晃地长大,晃着小手,撒着脚丫冲我跑过来。
哦,不,它们会变回来的。它原谅我了,它对着我笑了,那笑容就像这穿流在公路上的车灯一样迷离温暖。它在对着我招手呢……我直直地奔向了车水马龙的公路。
眼前,一片天光。
尖锐的刹车声。
随后而来的是众多司机的咒骂声。
这时,我才知道,自己恍惚了,恍惚着向着那些微微带着温度的灯光走去了。
姜生,你怎么会在这里?陆文隽从车子里下来,看着失魂落魄、神情憔悴的我,焦躁地问。
哦,这是谁的声音?
我怎么辨别不出来了?我的脑袋里只有医院里医生的话。
……他很严肃地对我说,姜小姐,你可要考虑好了。作为RH阴性血的你,如果失去这个孩子的话,以后就可能再也做不成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