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他叫凉生,他是我哥!
天佑声音开始发抖,姜……姜凉之是你们的什么人?
我说,他是凉生的父亲。到现在,我仍不愿意承认他是我的父亲,因为他带给我和母亲太多的伤害。
天佑疯一样一把甩开那些压住凉生的人,拾起凉生在地上的断指,抱着凉生就冲出了门。
我紧紧拖住程天佑的腿,我说,你还想怎样伤害他啊!
因为我不肯放手,程天佑抱着凉生从楼梯口重重地摔下,我只看到凉生的头重重撞在栏杆上,鲜血一地……
80 因为,我那说不出的秘密同凉生的一样,是无时无尽的忧伤。
天佑很久之前就跟我说,他最近很忙,将会离开这个城市,就不能陪我了。那天,他还给我放过烟花,我们在那个别墅的院子里,笑容如花。我还问过他要忙什么,他说,忙着找一个人。
那个人是他小姑姑最亲爱的儿子。
他的小姑姑曾经和一个有妇之夫产生了纠缠,生下一个孩子,爷爷一怒之下跟她断绝了父女关系。十四年前,一场突来的灾难,小姑姑去世了,那个男人也成了残疾。爷爷那时太固执,不肯收养他们的孩子……多年后,爷爷老了,总是想起自己死去的小女儿,也开始惦记自己流落他乡的小外孙,便要他四处打听。
可是,那时,天佑并没有告诉我,他要找的那个孩子叫凉生。
凉生安静地躺在医院里,面容安静,不见丝毫痛苦的表情,就像他小时候睡着了一样,眉眼那么生动,尽管脸色很苍白。
我隔着监控室的玻璃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无比的痛楚。天佑在我的身后,悄无声息。我不肯看他,不跟他说话。我不知道如何来原谅他,原谅自己。
凉生的眼睛有时是睁开的,可是一片茫然。我就在玻璃窗上反复地写“哥哥”这个词。一笔一画慢慢地写,我多希望他能看到,多希望他能马上好起来。
凉生。
哥哥。
我相信凉生能看到的,因为,每当这个时候,我能从他的眼中看到大团大团的雾气。如果,如果,他当真没有意识,又怎么会流泪?
等凉生的病情稳定后,我和北小武回到了家。我一直在想小九说的话,她说,怨恨是一个魔鬼。
而我对父亲和凉生,何曾没有怨恨过呢?我这样痛恨天恩,天恩不过是我心理阴影的一个放大而已。其实,我是这样想做一个天使。
我问北小武,你恨我那天的选择吗?
北小武摇头,如果我是你,我也不会让人伤害凉生。
可是,我终究伤害了他。
祭奠了母亲回家时,父亲在院门前不停地张望。直到见到我的影子,他才低着头,像个犯错的小孩子一样,用手扶着笨拙的轮椅,悄悄地回到家中。残红的夕阳下,他已垂垂老矣。
我想,是不是会有那么一天,我会喊住他,喊他一声爸,然后用柔软的手握住他伸向我的那双残肢。因为十八年的陌生,在他老去那刻,是多么想同自己的孩子亲近啊,我会听他哆嗦着嘴唇,半天喊出那个字节——孩子。然后我也流泪,他也流泪,我们像一对失散十八年的父女那样抱头哭泣。
可是,根本没有这个机会了。
因为,父亲早在母亲去世前就因肢体感染去世了。所谓母亲死后我与他见面的情节,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杜撰。我以为,他能等我,我以为他足够的硬朗,完全可以等到我忘记对他的怨恨。可是,我却错了。母亲说父亲去世的那天夜里,一直哆哆嗦嗦地喊我的名字,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姜生,他的小女儿。
在他生前,我没喊他一声爸。
到了今天,我才知道,其实,我多么想他,多么需要他。
我依旧会爬到屋顶上看星星。
我想象着凉生就在家里,他随时可能端着红烧肉爬到屋顶上,喊我一声,姜生。然后看着我像小猫一样,将红烧肉全部吃到肚子里。然后,我们就一起在屋顶上看星星,一边看星星一边许愿。
我该许一个怎样的愿望呢?
我就许,凉生,你不是我的哥哥吧。我开始流泪,开始想凉生。六岁的凉生,就这样走进了我家的院子,他喊我姜生。我冲他做鬼脸,把好看的他给吓哭了。
冬天的夜里,我挨着他睡,黑色的小脑袋靠在他的肩上,我们的小脑袋就这样在冬天的夜里紧紧地挨着,像两朵顽强生长着的冬菇那样。
凉生的生姜一直没有开花。
他曾问过我,姜生,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它一直不开花啊?我摇头。他很认真地告诉我,说,因为它知道了他的秘密,一个永远不能说出来的秘密,一个那样忧伤的秘密。所以,它也学会了忧伤,便永远告别了花期。
我没有告诉凉生,初一时班主任那十元钱是我偷的,它一直在我的枕头里,我是那么希望自己有能力让凉生也参加那次春游。
因为,我那说不出的秘密,同凉生的一样,是无时无尽的忧伤。
我能每天在他面前傻瓜一样地笑,却挡不住自己痛苦时流下的泪。他能倒尽陶罐里的沙,却倒不尽对一个叫姜生的小女孩的牵挂。
81 他说,姜生,这样好吗?
凉生做了接指手术,总算没有成为残废。可是,由于脑部的重创,他失去了记忆。他唯一记得的就是他有一个陶罐,陶罐里盛满沙,长着一株植物,叫姜花。
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将通知书展开在凉生面前,给他看。
他默默地看,默默地看着那印着厦门大学的通知书发呆。然后,他的手指划过通知书上有我名字的第一行,轻轻地念,姜生。
姜生。
然后他的眼睛就蒙上了大片大片的雾气。
我突然很开心,我觉得,凉生失去了记忆,就不必再为曾经的所有苦楚而心酸,在这里,在程家,他会有自己全新的生活,只是,生活中再也不会有一个叫姜生的女孩喊他哥。
九月份,我离开了这个地方,远赴厦门。金陵考去了青岛,未央和北小武都考进省城里的一所大学里,就在我们中学对面。
未央不想离开,是因为凉生。
北小武说,他也不能离开。因为他要留在这里,他担心,如果去了别的地方,小九回来的时候会找不到他。
面对这个城市,我心里只有两个字,不留!
是的,什么也不留!
在上火车的前一刻,程天佑钻出人海,跑到我的面前,汗水黏湿了他的头发。他拉住我拖行李的手,说,姜生,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没有勇气同你说话。姜生,他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机,上面凝固着黑色的血迹。他说,姜生,你还记得巷子弯时,用过的这个手机吗?记得我那个暑假对你的无理取闹吗?其实,这个手机根本没有丢,只是,只是,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借口给你打电话……如果一个二十五岁的男人,用这么蹩脚的方式,只为了能跟那个女孩说一句话,你明白他的心吗?说完,他满眼期望地看着我。
我一直沉默,直到他眼中希望的火花一点点散去。他叹气说,对不起,我伤害了你。我不再奢望其他,只是,姜生,请你原谅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