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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夏泠【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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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行之微笑道:“知道又有何用?杀着之所以为之杀着,便是明知是柄锋利无比的利刃,对方却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以身相迎。”他声音极轻,却字字入耳,“王爷,终不枉慕妃之死。”

夜深露重,月色越发分明,清华如水,沐人衣冠如披霜被雪。睿亲王饮多了,觉得酒意突沉。玉栏杆外是一围芍药,人间四月芳菲尽,栏外的花已经开得半凋,有一瓣被夜风吹拂,正好落在他衣袖间,他伸手拈了起来。她总是爱簪芍药,有一种芍药花叫“金线银雪”,洁白花瓣上撒着金丝,簪在堆乌砌云般的发间,极是娇艳。

“六哥。”她自幼便是如此称呼他,脸上几乎没了半丝血色,只道,“我去。”极轻的两个字,从她唇中吐出,却似有千钧重,刹那间压得他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本能地侧过脸去,只见她蝉翼鬓侧一朵芍药,怒放似她曾经的笑颜。

那一句那样残忍,却不得不问:“你去?你知道将来是什么?”

她脸上恍惚是笑意:“我知道,可是为了六哥,我愿意。我知道毅亲王身边,六哥一直没有得力的人,如今他来求亲,正是难逢的机会。”

还是十五岁的时候,她不过十二岁,自己带了她溜出慕府,去大明寺看芍药花会。她青衣束发,扮作是自己小厮的模样,混出中门来,那一颗心,怦怦跳得又急又快,直到上了马,她忽然伏鞍放声大笑,自己又恼又怒,叫了她的乳名,问:“临月,你笑什么?”她策马兜转过来,离得那样近,痒痒的就在耳下,呵气如兰,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清亮悦耳:“六哥,原来你比我还害怕。”

他哼了一声,转开脸去,其实他并不是害怕,而是担心。慕氏世家巨族,家教最严,自己虽对慕大钧执弟子礼,毕竟是皇子,一旦出了纰漏,慕大钧并不会过分责罚自己,可是只怕她会受父亲严饬。半大的少年,这种话不愿对人明言,只是板着一张脸,做出一种老成的样子,说:“反正我不是害怕。”

慕临月扮个鬼脸,她眉目间犹有稚气未脱,已经隐约可以看出少女甜美的风华,回眸一笑,那眼波盈盈,如能醉人。他脱口说:“你可不能再笑了。”她一双长睫似蝶翼般忽闪忽闪,问:“为什么呀?”他说:“你一笑,人家就会看出你是个女孩子。”她说:“那我不笑了。”一语未了,又禁不住盈盈一笑,左颊上浅浅一个梨涡,无限娇俏。他无可奈何,只得板着面孔说:“人家若是看出你是个女孩子,会连累我的,我可不带你去了。”说着作势欲举手策马扬鞭,她急急抓住他衣袖,连声道:“六哥,六哥,我不笑了便是。”

大明寺香客如涌,人山人海,赶会的、烧香的、卖香表的、卖吃食的、雇轿的、赶驴的……闹轰轰就如同炸锅一样,她一双眸子明若点漆,新奇地顾盼不己。他怕与她被人潮挤散,再三叮嘱她拉着自己的衣袖,他们挤进寺去,挤出了一身大汗。殿中人更多,金身宝像尊严,无数的人匍匐下去,虔诚下拜。佛前的鼎中香表堆积如山,烈焰熊熊,腾起无数香烟,熏得人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隔着缭绕的香火,她好奇地问:“六哥,他们都在求什么?”

他其实也不知道,随口答她:“求财求福,总是求他们没有的东西吧。”

她的眼睛那样亮,仿佛有星光璀璨:“那我不用求了,我什么都有。我有疼我的爹爹,还有哥哥们,还有你。”

听她将自己与她的亲人们并提,他心中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触,口中却说:“若是我不带你来,你准不会说得这样好听。咱们去看芍药。”

大明寺的芍药久负盛名,历年的芍药花会,更是西长京一盛。通城的人不过借看花之名,到寺中游玩,其实是赶庙会的意思。真正去看芍药的,除了秀才文人,便是些读过几卷书、一心附庸风雅的富沽之流。他们径直往寺后去,一路行去,游人果然渐稀,谁知到了芍药圃外,却被寺中的和尚给拦住了。道是城中首富陆家的女眷今日前来赏花,故而摒尽一切闲杂人等。

定湛九岁即封亲王,自幼皇父宠爱无比,十余年来,从来未尝被人称为“闲杂人等”,吃过这等闭门羹,见那几个和尚嘴脸势利,神色无比倨傲,心中顿时大恼。但转念一想,这些和尚蠢头蠢脑,如果动起手来,自己虽不一定吃亏,可是也难护得临月周全。何况自己与她是偷偷溜出来的,如果一旦真闹起来,被人识破身份,总不是好事。

慕临月亦怕他生气,轻轻扯扯他的衣袖,道:“六哥,咱们还是别硬闯了。”

隔着花墙上的槟榔眼,可见圃中花盛似海,如锦如绣。就此回去,可真让人不甘心,他心念一转,当下便有了计较,顺从地答应了一声,同她转身就走。走出了许远,环顾左右,见无人注意,便道:“跟我来!”两个人顺着那墙七拐八弯,一直走到山房之后僻静处。这里已经是花圃尽头,甚少人来,墙外有一株极大的老榆树,足有合抱粗,枝桠横斜,绿叶如茵。他转头问慕临月:“你会不会爬树?要不然我背你上去。”

慕临月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此事十分有趣,早就跃跃欲试:“可别小瞧了人,慕大将军的女儿,别说爬树,一样可以上战场杀敌。”说着便卷起衣袖来,露出一截凝霜皓腕,那腕上笼着一只白玉钏,肤色与玉色皆白莹无比,几乎辨不出哪是腕,哪是玉钏。她改了男装,可忘了取这只钏子下来,此时捋起袖子才发觉。“哎呀”了一声,说:“这还是外祖母给的,可别碰碎了它。”将钏子捋下来,掖入了腰带中。她体态轻盈灵巧,果然三下五除二便爬上了槐树,坐在横枝上,招手叫定湛:“六哥!”

定湛动作更是利落,左足在槐树上轻轻一蹬,右手已经拉住一根树枝,借力弹起,轻轻巧巧落在横枝之上。慕临月不由拍手叫好:“六哥这招‘小起手’比大哥使得还要漂亮。”定湛竖起食指在唇边嘘了一声。慕临月方觉自己忘情,幸得并无人听见。定湛先跃下墙头,站稳了便回身向她张开双臂,慕临月笑道:“可要接住了,不许摔到我。”便如一只燕子般,从墙头上翩然落下,谁知树枝挂住了她的帽子,她一跃之下,在风中散开长发如瀑。她虽胆大,从那样高的墙头上跃下,最后还是有丝害怕,不由一下子闭上了眼睛。定湛只觉大力冲撞,却紧紧抱住了不放手,往后连退数步,最后还是“咕咚”一声抱着她坐倒在芍药丛中,只觉柔香满怀,四周红的、粉的、紫的、黄的芍药花,绚丽得像堆锦刺绣,团团簇簇,无数的花与叶轰然涌上,将他们深陷在柔软的花海中。眼中在一片绚烂夺目的颜色里,只能看见她近在咫尺的容颜,就像一朵怒放的白芍药,那样清丽皎美,发流如云。她的呼吸香而甜,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扑通扑通。她眸子那样晶莹透亮,就像最饱满的两丸黑水银。极远极高处是湛蓝的天,一朵云缓缓流过,她的眼中也仿佛有了云意,泛着难以描述的朦胧,他竟然不知道应该放手,她的头发扫在脸上痒痒的,忍不住打了两个极响的喷嚏。

这两个喷嚏却打坏了,立时便有人喝问:“什么人在那里?”

两个人本来就心虚,养尊处优的孩子,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情形。慕临月慌道:“快走!快走!”定湛亦怕被人捉住,忙道:“我顶你上墙,你先走。”蹲身让她踩在自己膝上,再上到自己肩头,将她顶上墙头。慕临月在墙头上远远看见三四个僧人往这边来,心下大急,连嚷:“六哥快走!”定湛万忙中还俯身折了两大朵芍药花,衔在口中,冲上前去,借势在墙上连蹬两步,跃上墙头。两个人顺着那株大树,一溜而下,定湛牵了她的手,一路疾奔。

两个人一口气跑出寺门,但见寺前人山人海,推搡不动,方才住脚,慕临月被他拉着一路狂奔,到了此时只是大口大口喘气,连腰都已经直不起来。定湛又累又气又好笑,将两朵芍药交到她手中,说:“就为这两朵花,可真不值得。”见她长发散乱,回头见那几名追赶出来的僧人仍在不断四处张望,心中一动,抽出袖中锦帕,道:“你快将头发束好。”慕临月接过锦帕去,将长发重新束好,拈着那两朵花,嗅了嗅花蕊,怅然叹了口气:“这样好看的花,竟然一点也不香,可见世上事不如意十居八九。”定湛道:“真是小孩子,有的花香,有的花不香,这又和世事如意不如意扯得上什么干系?”慕临月嫣然一笑,笑颜竟比她指间的花更美。定湛不敢再看,说:“走吧。”与她出来寻着了马,上马回慕府去。

归去已是黄昏时分,她悄悄溜进二门,接应她的丫头近香早急得团团转,见她进来,忙搀住了她,说:“夫人问了几遍,都要瞒不住了。”临月正欲随她走,忽想起一事来,伸手摸了摸腰带,失声道:“我的钏子不见了。”定湛本来已经走出好几步开外了,听见她这样说,转身见她脸色煞白,猜想只怕是落在大明寺了,忙安慰她:“不要紧,我替你去寻。”

过了几日,终于有机会见着她,趁人不备告诉她:“我亲自去花圃寻了两遍都没找见,说不定是落在路上,被人拾去了也不一定。”

她低声答:“没找到——也就罢了。”可是眼里有种小女孩罕见的神色,让人觉得无限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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