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荣放松用力过度有些发白的指节,抬眼看萧潇,担心她看破自己异乎寻常的惊讶,却见她并没有注意自己,只温柔地注视着画中那个人,一点点甜蜜,一点点忧伤,浅酌低唱里是百折不回的坚韧。
夕阳半落山巅,天地冷清下来。山顶的风回旋,仿佛在呜咽。
方羽和耶律屋质并骑立在山坡上,看士兵们收拾战场。连日追踪,马贼虽然熟悉地形,善于逃遁,还是一步步陷入重围。一场激战下来,马贼中除了几十个受伤被俘的,其他二百多人没有一个活命。
方羽望向血红的夕阳,感觉不到一丝温暖,这样厮杀的命运,就没有尽头吗?当他还是一个课堂里埋头读书的大学生时,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沦落到以武力决胜负,在血雨腥风中求生。
适者生存,当突然间离开文明社会,被荒谬的命运抛入荆棘丛生的原野,他并没有太多时间重新学习,契丹人的铁骑踏平他暂时栖身的小村庄,他第一次也无比深刻地认识到这个时代的法则,力量就是公理。
他习武,从军,从军人到商人,仗着还算灵醒的头脑,还算灵活的身手,和几分偷来的运气,跌跌撞撞走到今天,然而生存的意义呢?孑然一身,没有人牵绊也没有人了解,甚至连最好的兄弟柴荣也和自己相距一千年的光阴,胜如何败又如何,他活着,就像一抹无家可归的游魂,死了,就彻底湮灭,整个银河系都找不到他曾经存在的痕迹。
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任由命运摆布。时常想起杰克·伦敦笔下那只在阿拉斯加雪原上回归野性的狼犬,当维系它心底温情的最后一个主人死去后,它回到了丛林,成了一匹无所畏惧的狼。巴克只是条聪明的狗,当环境改变,它凭着本能改变自己,适应环境,但他不同,当现实与二十多年的道德准则起冲突,不得不做的抉择令人绝望,他就这样无比清醒地看着自己一步步堕落,走向无法回头的深渊。
转眼看着身边的耶律屋质,这个生于草原长于草原的契丹人不会有这样的痛苦吧,虽然外表从容简静,骨子里却是草原民族与生俱来的野蛮和悍勇,他可以面不改色踏过老弱妇孺的尸骸,可以轻描淡写地命令把俘虏全部处决,不留活口,他视抢劫为荣耀,手上沾满中原汉人的血,而又在策划另一次入侵。
方羽说不清心里的感觉,应该是恨的,契丹人在中原烧杀抢掠的景象还在眼前,他熟悉的人一个个倒在契丹人刀下,但他曾经景仰过历史上契丹这个民族,剽悍勇猛,扶摇而起,又神秘失踪的民族,金灭辽之后,一个叫耶律大石的人远走西域,建立西辽,纵横阿拉伯世界。而耶律屋质,又是一个很让人愿意相交的人。
“方兄弟,大丈夫处世,只求快意人生,你真愿意一辈子做个小小商人?”耶律屋质的汉语字正腔圆,“留下来,大辽国可以给你更大的机会,也不会浪费你一身才华。”
方羽道:“做商人走南闯北,虽然辛苦,却也自由自在,正合方某心思。”
耶律屋质笑道:“也罢,我不强求。我们相识一场,今晚一定要喝个痛快。”
朋友?萧潇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把黑白棋子敲来敲去,朋友么?和一千年前的古人做朋友,感觉真奇怪,还是一个将会做皇帝的朋友。
古人说千金一诺,像柴荣这样的人,既然当她是朋友,既然答应帮她找人,就一定会说到做到,而她,也该无条件相信他。朋友啊,这两个字好像有点沉甸甸的,不像打秋风那么简单,是要投入若干感情,承担某些责任的。有个古人师父,又多了古人朋友,她是越来越接近古代了。
萧潇叹口气,站起身来,烦乱地想挠挠头发,碰到束发的头巾又放下手来,好不容易扎好再搞乱就糟了。树梢几只鸟儿扑棱棱飞起,萧潇在树阴里向外瞧去,一个人从正午的阳光中走来,看身形步伐不像这几天在她身边打转的那些人。
萧潇来回踱几步,照旧盘腿坐回席子上,对着棋枰发呆。符真一大早去崇福寺烧香还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这几天请符真教她下棋,棋艺没长进,但好歹两个人说说话,时间打发的快些。两人都有默契地不问对方的过往,其他倒很谈得来,符真是魏王符彦卿的女儿,性情开阔,见多识广,并不是单纯不问世事的大家闺秀,萧潇则记了一肚子古今中外的故事,改头换面讲出来,也算乡野逸闻了。
朋友,如果柴荣是的话,符真也可以算了吧。萧潇夹起一枚棋子,以回忆中佐为的那种气势落子,“啪”一声脆响,如珠落玉盘。忽然一双靴子在眼前停下来。
来者送上一张字笺,是符真从崇福寺送出的,说那里的秋色极佳,不妨去散散心,又提一句,寺里去了一个挂单的和尚,为人求签卜卦十有九中。萧潇原本有些退缩,看到最后这句却非去不可了,她约略向符真说过一点寻找方羽的事,想不到她居然留心到求签上。
求签之类她不是没有接触过,从来只当笑谈,得个上上签算是好彩头,不怎么样的签也不放在心上,只是事关方羽,不管有用没用她都想试一试,何况还有符真盛情殷殷。
出了府门没几步,就停了一辆马车,正是符真出门坐的那辆,萧潇走到车门前,稍稍停顿,回头看一眼来送信的侍卫,见他微微点头,萧潇笑一笑,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