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颓然坐倒,他已是六十五岁的老人,哪里受得住这般刺心之语。狂热的恼恨之后,悔意冰凉袭上心头,他喃喃凄楚:“如懿,是朕对不住如懿……”
嬿婉击掌而笑:“痛快,真痛快。”
皇帝迫视着她,“这数十年,你对朕半分真心也无,所以到此地步,还能痛快。”
“真心?”嬿婉嗤之以鼻,“您对臣妾有半分真心么?臣妾不过是您的一件玩意儿,您高兴了就捧着臣妾,不高兴了就踩在地上而已。”
夜间北风大作,红肿着双眼的嬿婉跪在金砖地上,任朔风寒气将她脸上的泪水敛聚成冰,她的身躯早已经麻木,膝盖上的痛楚浑然不觉,只是以眼中的嘲讽,仰望着烛火红焰侧的垂暮天子。
皇帝默然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戒指丢下,“你的真心,都是对他吧?”
那是一枚红宝石戒指,实在是不值钱的东西,一看便知是出自民间寻常银铺。那戒指在锦绒毯上滚了几圈,停在了嬿婉脚边,散出幽暗光芒。嬿婉乍见了多年前的爱物,不觉匍匐上前,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颤声道:“这枚戒指怎么在你这儿?怎么会在你这儿?”
“怎么?你很在意么?”皇帝弯下腰,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凌云彻,不也是你害死的么?”
那小小的指环硌在手心里,冰凉,坚硬。她像是找到了永生永世的寄慰,再不肯放开。
泪水潸然而落,是欣慰,是失而复得的喜悦。赠予戒指的人早已不在了,而这份情意,足以让她在辛苦恣睢的日子里聊以安慰平生所失。
皇帝厌恶不已,“你的眼泪,会弄脏朕这里。”他扬声向外,“来人。”
李玉早就准备在外,端着药恭恭敬敬进来。
皇帝连多说一个字都觉得恶心,只道:“给她!”
那一碗汤药如墨汁般浓黑,热气氤氲,散发着魅惑般的甜香。这种突兀的香气不像是寻常药材所有,她惊惧地别过脸,不想去面对。
李玉轻声道:“这一碗牵机药是皇上为小主您准备的,服下后剧痛不已,头足相就,如牵机状,乃是毒中之王。”
求生的意志剥夺了她方才的勇气,嬿婉本能地抗拒:“不!”
李玉端着药凑近,“奴才按皇上吩咐,取来此物。是因为所有毒物之中,牵机药服下最为痛苦,合皇贵妃娘娘所用。”嬿婉还要躲避挣扎,她膝行至皇帝身边,拉着他袍角哭泣,“不!不!皇上,臣妾知错了,臣妾知错了。”
皇帝一脚将她踢开,就像踢开足尖的污秽。李玉半是搀扶半是挟制,“皇贵妃切莫挣扎,想想您的诸位阿哥和公主,您可不想您一去,还连累了他们吧。你顺顺利利走了,来日皇上想起您,也少些厌憎之情啊。”
一了百了,这样自己的孩子才能好好活着!是么?嬿婉筋骨酥软,不敢再作抵抗,由着李玉按住了她的下巴,一口一口喂她喝下汤药,一滴不漏。
汤药入口,如利剑直剖肠腹。她知道,是很烈的毒药,药性很快就会发作。
皇帝冷冷道:“带她走,别让她死在这里,污了朕的梅坞。”
嬿婉惨然微笑,紧握着手心,被李玉和进保搀扶着塞进了轿子。
梅坞又恢复了那种恍若深潭静水般寂寂无声。从无人敢来这里打扰年迈的皇帝。满殿纷碎的梅花图样装点,催落了皇帝的泪,“如懿,如懿,朕曾经得到你的真心,也给过你真心,可是天人永隔,朕还是失去了你。朕还误会了你和凌云彻,一定很伤你的心……如懿……朕还能去哪里找一个真心对朕的人呢?”
四下里无声,前尘旧影恍至心头。
轻拈纨扇的少女,身边有三五蝴蝶施施然展翅,围着她翩翩翻飞,她唇角一痕笑意相映,一双清水般的眸子含情相望。一握杏子红绫裙拢住了一袅一袅晴丝,韶光缓然垂下,无数浅粉色樱花在她身后开得纷纷烈烈。
那是豆蔻初成的青樱,盈盈等待着,少年皇子弘历,在她身边并肩相依。
夜幕笼罩了整个帝京,女子的胭脂香,宫阙的沉寂,昔日的温柔,一如皇帝对于往事的记忆,一同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