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君王看承得似明珠没两,镇日里高擎在掌。赛过那汉飞燕在昭阳。可正是玉楼中巢翡翠,金殿上锁着鸳鸯。宵偎昼傍,直弄得那官家丢不得、舍不得、那半刻心儿上。守住情场,占断柔乡,美甘甘写不了风流帐。行厮并坐一双。端的是欢浓爱长,博得个月夜花朝真受享。”[1]
素来不曾有以秦筝配着昆曲的唱腔低吟浅唱,嬿婉这般不按章法,却也别出心裁。皇帝擎着羊脂白玉盏,那杯盏是白璧莹透的玉,酒是清冽透彻的琥珀色。他似沉醉在歌喉清亮之中,一盏接一盏,痛饮欢畅。
那筝音悠悠扬扬,俨若行云流波,顺畅无滞,时而如云雾绵绵萦绕于雪峰,时而如秋水淙淙幽咽于山间。嬿婉抚挑筝弦,素腕如玉,眼波笑意却随着玉颈优雅起伏流转,飞旋于皇帝身侧。须臾,筝音渐渐低柔下来,絮絮舒缓,好似少女在蓬蓬花树下低声细语,那唱词却是数不尽的风流袅娜,伴着嬿婉的一颦一笑,漫溢幽延。
一曲终了。皇帝闭着双眸,击掌缓缓吟道:“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2]”他睁开眼,眼底是一朵一朵绽放的笑色,“令妃,你总是这般别出新意,叫朕惊喜。”
嬿婉的眼波如柔软的蚕丝萦绕在皇帝身上,一刻也不肯松开,娇嗔道:“若臣妾都和别人一样,皇上就不会喜欢臣妾了。且皇上喜欢臣妾的,旁人未必就喜欢了。”她似嗔似怨,吐气如兰,“多少人背后多嫌着臣妾呢,说臣妾邪花入室。”
皇帝的呼吸间有浓郁的酒香,仿若夜色下大蓬绽放的红色蔷薇,也唯有这种外邦进贡的名贵洋酒,才会有这样灼烈而冶艳的芬芳。他大笑不止:“邪?怎么邪?”
嬿婉的身段如随风轻荡的柳条,往皇帝身上轻轻一漾,便又蜻蜓点水般闪开。她媚眼如星,盈盈道:“就说臣妾这般邪着招引皇上,邪着留住皇上。”
“还邪着勾引朕是么?”皇帝捏着她的脸,故作寻思,“然后便是那句话,等着看邪不胜正是么?”
嬿婉背过身,娇滴滴道:“皇上都知道,皇上圣明。”
皇帝搂过她在膝上,朗声笑道:“朕就是喜欢你邪,如何?邪在里头,对着爱假正经的人却也能正经一番,你这是内邪外正。”皇帝面颊猩红,靠近她时有甜蜜的酒液气息,“所以朕喜欢你,会在准噶尔战事之时还惦记着你的生辰来看你。”他舒展身体,难掩慵倦之意,“金戈铁马之事固然能让一个男人雄心万丈,但对着如花笑靥,百转柔情,才是真正的轻松自在。”
嬿婉笑得花枝乱颤,伏倒在皇帝怀中。皇帝拥抱着她,仰首将酒液灌入喉咙。他的唇色如朱,显然是醉得厉害了,放声吟道:“长爱碧阑干影,芙蓉秋水开时,脸红凝露学娇啼。霞觞熏冷艳,云髻袅纤枝。[3]”
皇帝吟罢,只是凝视着她,似乎要从她脸上寻出一丝映证。
两下无言,有一痕尴尬从眼波底下悄然漫过,嬿婉垂首脉脉道:“皇上说的这些,臣妾不大懂。”她露出几分戚然,几分娇色,“皇上是不是嫌弃臣妾不学无术,只会弹个筝唱个曲儿?”
皇帝笑着捏一捏她的脸颊:“你不必懂,因为这阕词说的就是你这样的美人。你已经是了,何必再懂?”
嬿婉悠悠笑开,唇边梨涡轻漾,笑颜如灼灼桃花,明媚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可是心底,分明有一丝春寒般的料峭生生凝住了。她忍了又忍,趁着皇帝浓醉,耳鬓厮磨的间隙,终于忍不住问:“皇上,臣妾伺候您那么多年,您到底喜欢臣妾什么呢?”
皇帝将沉重的额头靠在她肩上,丝绸柔软的质地叫人浑身舒畅:“你性子柔婉如丝,善解人意,又善厨艺,更会唱昆曲。朕每次一听你的昆曲,就觉得如置三月花海之中,身心舒畅。”
嬿婉心头微微一松:“可是臣妾也快不年轻了。宫里颖嫔、忻嫔、晋嫔、庆嫔都比臣妾年轻貌美,皇上怎不多去陪陪她们?”
皇帝醉意深沉,口齿含糊而缓慢:“她们是貌美,但是美貌和美貌是不一样的。颖嫔是北地胭脂,忻嫔是南方佳丽,晋嫔是世家闺秀,庆嫔是小家碧玉。而你,令妃你……”他伸手爱惜地抚摸嬿婉月光般皎洁的脸,“你跟如懿年轻的时候真是像。有时候朕看着你,会以为是年轻时的如懿就在朕身边,一直未曾离去。”
嬿婉仿佛是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这样猝不及防,打得她眼冒金星,头昏脑涨。她只觉得脸颊上一阵阵滚烫,烫得她发痛,几欲流下眼泪来。她死死地咬住了嘴唇。那样痛,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抵抗皇帝的话语带给她的巨大的羞辱。嬿婉原是知道的,她与如懿长得有些像,但是她从不以为那是她得宠的最大甚至是唯一的原因。她懂得自己的好,她懂得的。可是她却未承想,他会这样毫不顾忌,当着自己的面径直说出。
他,浑然是不在乎的,不在乎真相被戳破那一刻她的尴尬,她的屈辱,她的痛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