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推开他。
我说:“秦子阳,你不配。现在的你,不配。”
他的眼底仍然留有激情,一个男人不论他多高高在上,多傲然,多从容,这种时候都会忍不住露出懊恼而渴望的神情,就算是秦子阳也一样。他试图抓过我,却被我一把挥开。
几次下来,他也渐渐从欲望中苏醒过来,光着身子走向浴室。不久我听到流水的声音,哗啦啦的好像直接涌进了我的体内。
当他出来时,我已经穿好了衣服,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鱼缸里的两条金鱼。它们口吐着唾沫,做着最亲昵的接吻,是在相濡以沫吗?
“你走吧。”秦子阳的头发还是湿的,正滴着水,他也不擦,就那样任它们流着。
“你没有资格。”
他静静地盯了我一会儿。我毫不畏惧,甚至坦然地回望着他。我们的眼睛中倒映着彼此的身影,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
“随你。”最后,他坐下,拿出烟,慢条斯理地抽着。
我看着他娴熟的动作。不论什么时候看去,这个男人都是那样优雅,他骨子里的东西是这二十几年的岁月一点一点积淀的,不是轻易可以动摇的。
一根抽完了,他正要再点,打火机掉在了地上,伸手去够时,一条长长的疤痕正冲着我。刚刚做得疯狂,不曾留意,这是它结疤后我第一次细细地打量它。
一条狰狞的疤痕,像是无数有着锯齿尖牙的小虫在上面啃噬过的痕迹,如今看起来依然触目惊心。
我走过去,伸出手轻轻抚摸上那条疤痕,沿着它的轮廓用指尖细细地描摹。
“当时很痛吗?”我轻声问,近乎低喃。
“忘记了。”他抽了一口烟,淡淡地道。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双好看的眉似乎在想着什么,突然拧在了一起。
“呵呵,我这话唤起了你那时的痛?”我问。
他瞥了我一眼,“苏念锦,如你所愿,痛,当时整条胳膊就像要被碾碎一般地痛。你若再捅得深点,我这胳膊可能就废了。就是如今也不能太过劳累,下雨天隐隐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咬着压着,丝丝缕缕地难受着。你满意了?”不知是我哪句话触动了他的神经,还是我让他不耐烦了,于是他干脆给个痛快,彻彻底底地说了他的痛。
可是我还是不甘心,那痛才算哪啊,和我心口那股子绝望比又算得了什么?
我突然想到了那一天,他当着众人的面说“苏念锦,不要像条疯狗在那狂吠”,他说我让他觉得恶心。我问他“秦子阳,如果我有了孩子呢”,他考虑都没有考虑就说不要。
“是,你怎么会要他。”我转过身,不让他看到我的表情。
那时心口并不觉得痛,只觉得恨,可是当夜深人静,独自躺在医院那冰冷的床上时,这种痛就开始一点一点地融入体内,并以疯狂的速度增长着,最后整颗心绞在了一起,呼吸都觉得困难,感觉空气是那么的让人留恋。
“你知道我背井离乡一个人在北京时的感受吗?你知道孩子没了时我的心情吗?你知道当你说我让你恶心时的痛楚吗?你这痛算得了什么!”
他愣了一下,闭上眼,眉头皱得更加厉害,过了一阵眼睛才睁开,仍旧是幽深一片,我看不到里面的东西。
我恨透了他这种淡然、这种沉默,拿过他的手,看着上面的疤痕,仰着头问:“秦子阳,这还痛吗?现在还痛吗?”
“没感觉了。”他淡淡地说,心思并不在这上面。
“呵呵,是吗?这么快就没有感觉了,可是我怎么还这么痛。”说着我狠狠地在上面咬了一口,比任何一次都重,死命地咬着不肯松开,牙齿间全是血腥的味道。
“松开。”
我仿佛没听到一般。
他用力一甩,把我生生从上面甩了开来。
我笑着站了起来,抹掉嘴边的血迹。
“这一次我是替那未出世的孩子咬你一口,他梦里喊着的疼我替他传达给你。”
提到孩子,他的眼睛也黯淡了下,竟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
“苏念锦,你知道有多少女人为我堕过胎吗?我告诉你,我都不记得了。”
他没管那流血的伤口,再抽出一根烟,似乎他现在无时无刻不需要香烟的麻痹。
这是一种瘾,只会越来越大,而不会顷刻间没了。
“从小到大,我们这个圈里都在攀比,比钱,比权势,比派头,比女人,也比谁玩的花样多、玩得新鲜。你以为你不同吗?我承认,你在我心中的确有些不一样。你是我迷恋最久的女人,不过只是迷恋。那段日子我真是如痴如狂,就像热恋中的小伙儿,只不过,我与他们不同,我想的永远不是山盟海誓、天长地久,我心里亮堂着,这场爱恋是有期限的,或许一年,或许更早,也或许几年,但终究不会太长,毕竟只是迷恋而已。我最了解我自己不过,其实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大都是这样。”
“饶起云就不是。”
“他?你对他了解多少?你们总爱念叨背叛,殊不知这词有多幼稚。”
秦子阳开口说了一堆,中间没有丝毫停顿,除了狠抽了几口烟。
“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你比她们都聪明,也够狠,要现金不要支票,而那个孩子也是你故意让我踢掉的吧?确实,你成功了,若不是这样,让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骨肉在自己脚下活生生地流失,就凭你那一刀,我定是会折磨得你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呵呵,我看说的是秦少你自己吧。不知现在再被称呼这两个字有什么感觉?”我站了起来,甩了甩头发,“我改天再来。”
他眯着眼,身体陷进沙发里,抽着烟,眼神空茫,在那声“秦少”后不知在想着什么。
我这一路不知是怎样下的楼。秦子阳说的都是事实,都是我早已经知道的事实,可是亲耳从他口中听到,还是感到一种寒入骨髓的冰凉。
外面的风有些大,真是奇了怪了,这样的季节,竟然也有这样大的风。
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清晨,刚进小区,就看见许莫然的身影。
“怎么起来这么早?”我走过去,感觉到他身上一股凉气,“你出来很久了?”
“没有,我刚下来。这么早你去哪了?”
“呵呵,在上面待得有点闷,出来散散步,早上的空气真好啊。”
“嗯,是挺好的。”他目光直视着我,然后又移开。
“我突然想起我有样东西还没拿,我先回去了,一会儿要去T大。”说完他转身。这次他在我前面,我看得清楚,他的那条腿在打弯时总是显得很艰难,每上一个台阶额头上的汗就多一些,脸色也比往常惨白了很多。我突然就在心里咒骂自己,怎么就忘了他腿的事儿!这小区没有电梯,而他又在五楼,五楼就是一个正常人走上去都会气喘吁吁,更何况是他,我在给他找房子时怎么就没想到这个问题呢!
他就算走得再吃力也要挺直了背脊,不扶不靠地坚持着,每一步落下时都显得很稳。这种稳只是外人的看法,而事实上,那是靠疼痛在支撑着,如果那天我没看到他的假肢,那器械一般冰冷的东西正与上面的血肉相连,也许我压根就不会注意他与旁人的不同,也不会看出他此刻是在硬撑。
到了楼梯的拐弯处,他站定,转过头,“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啊,没有没有,呵呵。”这时我才发现自己一直在盯着他看。
他又冲我笑了笑,继续往上走。
“等下。”我突然喊住他,喊完之后又觉得自己太冲动了,只是大脑一热话就在意识到之前冲了出去。
“嗯?”他挑眉。
“莫然,你真坚……挺。”
硬是把“强”字换成了“挺”。我怕我说出那个强,他就会知道我已经知道他极力隐瞒的事儿,这对他来说无疑是难堪的,而我与他也必定会陷入尴尬的情境中。
他的脸,那惨白无色的脸轰的一下子就红了,我立马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整张脸也跟着不自在地热了起来,“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的……我是说……”越说越乱,最后窘得想撞墙,“许莫然,我的话你别想歪,我的意思是说你今天看起来很俊朗,对,就是这个意思。”
“嗯。”他点着头,但那可疑的红色却依然在蔓延,我看到他整个耳根都红成了一片,肯定是想歪了。
也没脸再解释什么,我蹭蹭蹭地上了楼,开了门就走了进去。不过原本让我窒闷得喘不过气来的烦躁被这么一闹倒是减轻了不少,再想起许莫然最后上楼梯时强自装出正常的样子,竟然觉得莫名的心疼。这样优秀的人,怎么偏生就少了一条腿呢?
想到早上许莫然那孤寂却挺直的背影,我心里一直觉得有些不舒服,下午特意去菜市场买了牛肉,又买了一些好吃的东西,打算晚上请他来我家里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