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后,浩介再次走进电话亭,给朋友打电话。
“我买了。”朋友说,语气里带着几分兴奋,“我跟爸妈说了,他们说,可以帮我出钱,不过音响要自己买。那我现在可以过去拿吗?”
“嗯,我等你。”
两人成交。那些唱片将要全部易主了。想到这里,浩介心头不由得一紧。但他轻轻摇了摇头,这没有什么好在乎的。
回到家,浩介把瓦楞纸箱里的唱片装到两个纸袋里,以方便朋友带走。一张一张唱片看过去,每一张都勾起很多回忆。
看到《佩珀军士孤独之心俱乐部乐队》这张黑胶唱片时,浩介停下了手。
这张唱片被誉为披头士音乐探索时期的集大成之作,封面设计也别出心裁,四名成员身穿鲜艳的军装,周围是一群古今中外名人的肖像。
最右边是一个看似玛丽莲·梦露的女人,在她身旁的暗影部分,有一个用黑色油性笔修补过的地方。那里原来贴的是唱片前主人表哥的大头照。作为披头士的铁杆歌迷,他大概是想让自己也成为封面的一员。浩介把照片揭下来时,不小心伤到了封面,所以用油性笔涂黑来掩盖。
对不起,卖掉了你心爱的唱片。不过我也是没法子—他在心里向天国的表哥道歉。
把纸袋提到门口时,纪美子问他:“这是在干吗?”他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便说出了缘由。“哦。”她不甚关心地点了点头。
没多久,朋友过来了。接过装着一万元的信封后,他把两个纸袋递给朋友。
“太棒了!”朋友看着纸袋里面说,“不过这样真的好吗?这可是你费了好大劲才收集来的。”
浩介皱起眉头,搔了搔后颈。
“我突然觉得有些厌倦了,对披头士就到此为止吧。不瞒你说,我去看了电影。”
“《顺其自然》?”
“对。”
“这样啊。”朋友半是理解半是无法释然地点了点头。
因为朋友提着两个纸袋,浩介帮他打开大门。朋友咕哝了一声“Thank you”,迈出门外,然后冲着浩介说:“那就明天见了。”
明天?浩介一瞬间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把明天开学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看到朋友脸上露出讶异的神色,他赶忙回答:“嗯,明天学校见。”
关上大门后,浩介深深地叹息一声,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当场蹲下来的冲动。
晚上八点多,贞幸回来了。最近他从没这么晚才回家。
“我在公司忙收尾工作,希望能尽量推迟骚动扩大的时间。”贞幸一边解领带一边说。他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打湿,紧贴在身上。
然后他们吃了迟来的晚饭。在这个家里吃的最后一顿饭,是昨天剩下的咖喱饭。冰箱里已经空空如也。
一边吃饭,贞幸和纪美子一边嘀嘀咕咕地讨论行李的问题。贵重物品、衣物、日用必需品、浩介的学习用品,要带的基本就是这些,其他东西一律丢下—这些事他们已经商量过好几次,现在只是最后一次确认。
说着说着,纪美子提起了浩介的唱片。
“卖了?全部都卖了吗?为什么?”贞幸好像打心底感到震惊。
“没什么……”浩介低着头说,“反正也没有音响了。”
“是吗,卖了吗?嗯,这样也好,省事多了。那些唱片很占地方。”贞幸说完,又问,“那你卖了多少钱?”
浩介没有立即回答,是纪美子替他说的:“一万元。”
“才一万元?”贞幸的口气顿时变了,“你是傻瓜吗?那么多张啊!还有相当一部分是黑胶唱片!把那些全买齐了得多少钱?两三万都打不住吧?可你一万元就卖了……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没想过要赚钱。”浩介依旧低着头说,“而且那些大部分都是从哲雄哥那里得来的。”
贞幸重重地啧了一声。
“净说这种天真的话。从别人手上拿钱的时候,哪怕多个十块二十块也是好的,因为我们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过日子了。你懂了吗?”
浩介抬起头。我们是因为谁才落到如今这地步的?—他很想这么说。
然而贞幸似乎没看懂儿子的表情,又追问了一句:“知道了没有?”
浩介没有点头。正在吃咖喱饭的他放下汤匙,说了声“我吃饱了”就站了起来。
“喂,你怎么了?”
“吵死了,我知道了!”
“什么?你跟父母怎么说话的?”
“他爸,算啦。”纪美子说。
“不行。喂,那笔钱哪儿去了?”贞幸说,“那一万元?”
浩介低头看着父亲。贞幸的太阳穴上浮现出青筋。
“你是拿谁的钱买的唱片?是用零花钱买的吧?那零花钱是谁挣来的?”
“他爸,别说了。你的意思是让他把钱交上来?”
“我是要告诉他,知不知道那原本是谁的钱?”
“好了好了。浩介,你回自己屋里,做好出发的准备。”
听纪美子这样说,浩介离开了客厅。上楼走进自己房间后,他一头倒在床上。墙上贴的披头士海报映入眼帘,他坐起身,一把扯下海报,撕成两半。
大约两个小时后,敲门声响起。纪美子探头进来。
“准备好了吗?”
“差不多了。”浩介用下巴指了指书桌旁边。一个瓦楞纸箱和运动包,这就是他的全部财产。“要走了吗?”
“嗯,快了。”纪美子走进房间,“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浩介默然。他想不出该说什么。
“不过我们一定会顺利的,只要忍耐一阵子就好。”
“嗯。”浩介小声回答。
“我就不用说了,你爸也是一切为你着想,只要能让你幸福,他什么都愿意做,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他真的是这么想的。”
浩介低着头,在心底喃喃道“骗人”。一家人不得不趁夜潜逃,儿子还怎么可能幸福?
“再过半个小时,你把行李搬下来。”说完纪美子出去了。
妈妈就像林戈·斯塔尔一样,浩介想。在《顺其自然》里,林戈似乎在设法弥缝逐渐崩坏的披头士乐队,但他的努力最后没有取得任何成效。
这天深夜零点,浩介一家在夜色中出发了。逃亡的工具是贞幸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白色老旧大货车。三人并排坐在驾驶室里,贞幸负责开车。后面的车厢里堆满了纸箱和箱包。
三人在车上几乎没有交谈。上车之前,浩介问贞幸:“目的地是哪儿?”得到的回答是:“去了就知道了。”能称得上对话的,只有这寥寥两句。
货车很快上了高速。浩介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开往什么方向。虽然不时出现指示牌,但全是没听过的地名。
大约开了两个小时后,纪美子表示想上洗手间,于是贞幸将车开进服务区。这时,浩介看到了“富士川”的路牌。
大概因为已经是深夜,停车场里很空旷。但贞幸还是把车停在最靠边的地方,为的是彻底避人耳目。
浩介和贞幸一起去了公用卫生间。解完小便,正在洗手时,贞幸从旁边过来了。“暂时不会给你零用钱了。”
浩介讶然地看着镜子里的父亲。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吧。”贞幸接着说,“你不是有了一万元吗?应该足够了。”
又来了,浩介一阵厌烦。不过是区区一万元,还是自己同学给的。
贞幸没洗手就出了卫生间。
盯着他的背影,浩介内心的某根弦啪地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