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秋色是极美的,曲江流水潺潺,红叶随波潋滟,楼船画舫江心懒荡,丽人公子江畔依依。层林尽染之中,有富贵饕家,红泥长案,煮酒烹茶,吊汤小锅,沸着浓乳驱寒。三伏里那场腰斩与流言,似乎并未在人们心中荡起太多涟漪,又或者与寻常一样,不过是一时的热闹,譬如一盏好汤,热过劲儿香味儿就散,入不得口了。时下人们热议的已经不是公主与和尚的奸情热恋,而是那庐山睡香,据说此花本名瑞香,观之亦无惊奇,直到有人在花下小憩,竟然于梦中梦见那花耀眼美色,惊人馥郁,更伴随绝世好梦,令人回味无穷,后这花因为流言四起,名字又谐音祥瑞,被高阳公主献入宫中,天子一梦,梦见四野太平,国运昌隆,大唐风物,遍被天下,成为天朝上国,受到八方景仰,国延千年不朽,梦醒后龙心大悦,为此花取名睡香,声名一时与汉武思李夫人之怀梦草左右。
“说起怀梦草,我倒是想起点儿了不得的东西……”华练半躺在一帐波斯毯上,随意地晃着手里的莲花白,“那玩意本来就是姬晋那小子从六合移种而来的……高阳公主么,她遣八荒副使是房遗直吧,听上去有点儿不靠谱。别是这睡香也有什么毛病吧?小清啊,咱们在浔阳开个小门儿如何?”
浔阳便是今昭所知的九江市,也是庐山旅游的据点儿之一。江西自古出才子,这浔阳虽无长安那浩瀚天家气象,却也独有文物风流,便是街道两侧的店铺伙计,也能诌上一段,掉一把书呆子。不为三千界人熟知的是,此地有两大八荒世家,陶与江。
江家是萃梦师世家的内八家,陶家则是外六家,这两家人嫡支世代为萃梦师,出入六合梵境。那睡香之事,自然也是这两家人捅出来的。萃梦师入梦,自古都要借助五感,其中又以嗅和听最有效,因此本代的萃梦师都在努力演习香草香药筑梦入梦。睡香便是江家手笔,借着进上的由头,告知三千界天子,萃梦师已有新方。
因为华练的要求,清平馆开了一个小门,正在浔阳。伙计们乐呵得不行,长安最近有点儿腻歪了,洛阴又太复杂,走着走着就丢了,不若浔阳,与长安洛阳风物大不相同。
蔓蓝百花谷中梅花鹿,便是产自浔阳,那鹿群在百花谷发展壮大,已然成了谷中一霸,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放生一些,免得有一天把谷里的花花草草吃个干净。
而于陈清平而言,浔阳守着鄱阳湖,自古便是鱼米之乡,富饶丰美,以渔获闻名,时近仲秋,湖中螃蟹肥美,正是好时候,倒把闭关的老板勾将出来,亲自带着老元去卖蟹。
玉卮一听到螃蟹就脸发青,幸好这次朱师傅让青婀和今昭刷洗,老周反成了帮厨打荷,蔓蓝和玉卮换了九江娘子的扮相,帮着老宋和老元应付大堂。
“玉姐姐,你不是因为人家没使唤你,觉得心里不舒坦吧。”蔓蓝端着鱼头羹送到一对儿鹤妖桌上,转回来问正在拨算盘的玉卮。
玉卮三下五除二,一抬眼:“团子,敢嘲戏你姐姐,胆子好大。”
蔓蓝扯了扯那身青蓝短褂,眯眼一笑:“我若是穿这衣服像青团,你就是晾衣杆。”
这下别说玉卮,连老元都惊了,过了捏了一把蔓蓝的脸:“出息了啊,会顶嘴了。”
蔓蓝推不开老元,只能支吾道:“夸粉开!浓细呢!(快放开,痛死了)”
“别闹了,蟹膏羹做好了,谁给送出去?”青婀探头。
浔阳有澎泽鲫,体大肉肥油水足,因为刺儿多,八荒中人便很不简朴地吃喝鱼汤,要一条足肥的鲫,一尺陶锅只一条,炖至乳白后,便弃了鱼骸不要,剔鱼肉剁得细细的用景星湖荷叶茶水和面做面淘,捏鱼儿形状,小鱼青青颜色,下在鱼汤里,瞧着青白二色,如云似玉,吃起来面鱼儿有茶香荷味,清香四溢,鱼肉令面粉弹滑,不可用箸,而汤头滋味丰美,回甘绵长,久喝鱼汤,更可明精养气,因此这青云面鱼儿淘,这几日在清平馆成了招牌。昨日陈清平又寻到一个方子,汤头换成了蟹腿,制法略同,以鄱阳湖的母蟹为汤炖料子,腿子肉都化成汤水,壳子里的肉和面,因着壳子肉靠近膏肓,便是乳黄淡月之色,不捏鱼儿,捏小圆饼子,滑在汤里,好似白日月轮,更把蟹黄儿汤撒了,点点橘黄如仲秋桂子,有月中桂宫之意。喝着比鱼汤更为鲜美,尤其点点桂花般的蟹膏入口,一抿嘴儿,鲜美之味便融在唇齿舌尖,染得一碗汤和一圆饼儿都有了蟹黄滋味,令人满足。这月桂蟹汤十分得华练的眼,几乎每天都来一碗,汤热补了蟹寒,又饮桂花酒,蟹肉沾着小黄灯笼橘子泡的醋,懒得她本该去办正事儿,却迟迟不动,择景星湖中周郎观水那岛中幽林里,一天到晚捧着闲书小酒儿。
这日一早,华练依旧提着新作的一吊蟹汤,若干小点,酒醋之类满满一食盒子,现身于那岛上周郎小筑之中,林中微风含翠,大地生香,一位姿容清俊,眉宇间有些桀骜之气的青衫青年已经等在那里,见了华练,颇有几分不客气地开口:“仙子,来了爷的地头,还不与爷一聚么?”
“江修,你就不能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么?”华练失笑。
那青衫青年哼了一声,上前几步,捏了捏华练的下巴:“爷是美男子,但不爱安静,若是安安静静的,怎么能让美人得趣儿?”
华练扣住他的手腕,反剪了他的手,笑道:“可姐就喜欢安安静静的美男子呢。”
江修不屑地一哼:“那你可要失望了,现下这奢靡八荒六合,哪有安静的美男子。”
华练想到在她人生第一个唐朝与江修相识的时候,的确还不认识陈辉卿,便笑了笑,松开手:“你是要帮忙,还是捣乱?”
江修瞧着华练的笑容,不由得一愣,哇哇叫道:“你,你这笑,不是真的对谁动心了吧!那爷怎么办!”
“这可有意思了,江家家主,嫡长孙江修,还缺个娘子不成?”华练摆开吃喝,敛去笑闹,正色道:“江主,那睡香可是你们的手笔?”
江修也斜签着坐下,大喇喇地支着膝盖敞着腿:“不是,我们也在查呢,你也知江家和沈家不同,不精于这些,这花也是下面的小子和陶家小子无意间发现的,这花令人入梦,可入梦后,折进去些许人手,若是华练大人愿意帮忙,最好不过。”
华练笑嘻嘻地抿着蟹汤:“那今晚你来兴安里的清平馆,那儿便宜行事,咱们一起入梦。”
江修端着酒杯,举向华练:“如此甚好,许久没和仙子一起睡了,甚是怀念。”
对于清平馆外的人,时间是一条不能洄游的鱼,江修认识华练的时候,并没有陈辉卿的闲事,这会儿他要与华练入梦,自然也不关陈辉卿的意思。可惜陈辉卿想要搀和的事情,谁又敢拦住?华练只能无奈地让他挂着清平馆伙计的名义,跟着自己入梦。
那江修见了陈清平,下死眼打量了许久,咧嘴转向华练:“你何时喜欢这种精致的小玩意了?”
看了看比她自己高一头,面容俊美,气质脱俗的陈辉卿,华练嘴角抽搐,扶额回答:“少废话,你还要不要帮忙了?”
江修闭了嘴,三个人在东跨院择了一间空房,摆了一盆睡香,映着屋内的烛光,那花显出琉璃般炫目的颜色,煞是好看。华练央了清平馆伙计照看三人的睡态,便准备入梦。今昭记得入梦本该用香,可江修说,江家家主,要没有点儿特异本事,位子怎么稳得,便让撤了香炉子香枕头,只管往榻上一躺,招呼华练:“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