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蛊移转情不死水云流换神不灭
自从得知妙思跟随段思英离开蜀地,符儿便整日心事重重,一则怕被仙姑知晓,是追是罚尚不分明,令人揪心;二则也怕妙思经世甚少,远嫁他乡让人担心;三来更怕此例一开,神山巫女逐一出逃,而神珠又未取,岂不更令族人伤心?
这一日,符儿躺在惠春阁北厢房顶晒太阳,身旁随着一只肥硕的小黄猫。远处传来几声西域号角,震荡着整座锦官城。符儿挠了个痒,翻了个身,左耳恰好耷在支着的手掌上,装作什么也不去听。只是等到号声停马蹄声起,这小妮子才伸了个懒腰直起身,又将小猫捉进怀里,认认真真地教诲道:“你可知晓,四姊姊也要走了!”小猫似乎觉出身体被缚,难过地扭转绒绒的小猫头,敷衍地张了张口:“咪--妖--”
“启禀符尚宫,青城徐国公家正四品国夫人乌梅仙姑求见!”两名传唤宫娃齐声声地前来禀告。符儿探头望去,一位青袍女子领着一头瘦削白狼正跨入前院门廊,不出几步便要行至北厢屋檐下。符儿这下慌了神,即刻从房顶上站立起身,怀中的小猫扑腾一下翻滚下去,刚巧砸在白狼脊背上,“嗷”地一声弹了开去。符儿愣了楞,想想还是从通往房顶的小径上原路下了地,一个扑爬便跪立在青袍女子跟前,头也不敢抬地叫了声:“仙,仙姑!”
那仙姑也不理,径直踏入北厢,寻了处僻静坐下。符儿赶紧令人沏茶,又嘱咐小宫娃置备晚膳诸事。一阵慌乱后,符儿支开周遭宫人,才来向仙姑问安。
“仙姑可是先去了五姊姊处?”符儿先发制人,试探地问。
“据小五所言,皇帝欲主动将神珠相赠,可有其事?”仙姑双目炯炯,直直地盯着眼前双膝跪地的符儿。
“啊--是!”符儿点点头,“不瞒仙姑,神珠水云现藏于龙跃池底,被蜀人视做太平之基。得五姊姊神通,皇帝愿以之相赠,这便是皆大欢喜了。”符儿告毕,见仙姑也没有示意其起身的意思,自己便却摇摇晃晃地将行站起来。
“谁让你起身了?”仙姑脸色一下子垮塌下来,厉声呵斥着,“阿二和小四呢?”
符儿一听,便知大事不妙。仙姑精于占卜,事事皆逃不出其料想,神山巫女下山前又经“点绛”,实则身中“十婃殒尸水”之蛊,所听之声、所遇之人、所经之途全在仙姑掌控之中,何况阿二与小四擅自卷携神山宝物出离,难怪今日惊扰仙姑大驾了。符儿同情地扫了一眼身旁的白狼,每一次逃离,又每一次被仙姑追捕,这些个场景符儿心里可是记得清楚。
见符儿眼咕噜直转却不言语,知晓这鬼灵精又在揣摩些什么话准备着替人开脱,仙姑淡淡地嘲讽道:“使命荣光,岂可逃亡?”仙姑将目光从符儿脸上移至窗外:“哼,不出半日,必定回返!”
蝴蝶窗棂外,几朵松软白云舒了又卷,去了又来,在头顶上盘旋、辗转、徘徊。符儿就这样一直跪着,先是背了水云神珠上的谶颂,又画了图符,继而告知连日来蜀宫内外诸事。渐渐,天边白云变了红云,眼见着就要隐没了去。
果然,一切皆不出仙姑所料。时至傍晚,宫中相继传来三桩奇事。
先是蜀王孟昶小腹阵痛,呕吐不止。御药堂的各路太医会诊无力,已连夜差人于宫外遍寻西蜀名医。后是辞行两日的段世子摇身一变成了大理国皇帝,却是被人抬回了蜀宫。据传乃是在归国途中身中剧毒,致使四肢僵硬,无力坐卧,命在旦夕,遂立即掉转仪仗,返回蜀地医治。蜀王孟昶忍痛接见,暂且于临近的澄怀殿安置。再是于阗国主李圣天一行刚出罗城不久便忽觉头晕,继而目眩,继而浑身乏力,随行西域医官断言为奇蛊祸乱,领大队人马匆匆返往蜀宫,将半梦半醒的李圣天暂置于良玉殿歇息。
宫中一时谣言四起,皆道是楚巫作怪。花蕊夫人立即接乌梅仙姑入金华内殿,妙思、妙音、花蕊、符儿依巫女之序在仙姑座下跪作一排。
“请仙姑救救夫君!”花蕊领妙思妙音异口同声地央求着。
仙姑开门见山道:“救命可以!此次下山,本就是为救你四人性命而来。”听闻仙姑如此说,四人眉头皆舒展开来,“那要如何救?还请仙姑直言相告!”
“且慢,身为巫女,触犯神山神律,你四人可知罪?”仙姑将面纱揭取,露出半张玉面,肌肤紧致有光,若少女一般,眉清而目秀,唇红而齿白,虽故作严厉,却如玉石般温润,举手投足,典丽庄雅,颇有皇室威严。
“小五知罪,未向仙姑告禀,付身心于孟昶,致使灵隐红落。但夫君承诺将神珠与赠神山,以报神女养育之德,还望仙姑开恩,救我夫君于水火。”花蕊再次央求,口里心里皆不离夫君孟昶,仙姑也是看在眼里,忖度于心。
“小四知罪,为取李圣天信任,擅去灵隐灵通。要杀要剐,听凭仙姑发落,但请高抬贵手,施法相救!”妙音生性倔强,方显直言。仙姑也未见生气,姑且不语,又瞥了一眼旁的阿二,见其神形恍惚,觉出与往昔有大不同。
“阿二知错,一点灵运红竟让思英受难,错之大矣!”值此一言,仙姑更加断定其性之殊异,但不知所由,且暂不做论断,转而质问符儿道:“九儿,那你呢?”
符儿搜罗一阵,思忖着自己除了一次差点儿与荣哥儿私奔,倒是无甚过错,忐忑道:“九儿知,知,知罪,又,又不知罪!”
仙姑提醒道:“你那锁玉绣金铃置于何处去了?”这下子符儿才恍悟过来,想起此前为救刘城墙,曾将宝物相赠与之护身,没料想还是不逃仙姑法眼,嗖嗖两下扯着双耳道:“九儿知错,知错!”
“罢了,雏鸟翅膀长硬便是想要离巢!若是不愿再领巫女之职,违逆其心倒也适得其反。不过,万象皆有因由。你四人既承神山神力,行使巫女使命,便应遵规守矩。如今却在奉命之途逾矩,自是得担其罚重。”
花蕊敏慧,急言之乌梅:“依仙姑所示,我夫君之疾也是因逾矩之责!若如此,还请仙姑责重我一人,免除夫君之痛罢!”
仙姑郑重道:“神律有言:‘巫女托心,其人必祸’,此即理出!”
妙音怒目圆睁,愤愤道:“此律不公,可破矣!”
仙姑笑道:“确是可破,故而许尔等寻珠!破解之法自藏于水云神珠之内!”
“仙姑莫不欺我?只怕是为得神珠之托辞罢了!”妙思久而未语,一语便尖利不饶人。
“九儿,水云之题曰如何?”符儿答仙姑所问:“题曰‘流换’。”
“谶语如何?”符儿择重而言:“东宾归远来,六六齐升仙。”
仙姑侧问阿二,“你可知‘东宾’所指?”阿二答:“仙姑!”“‘六六’为何?”“孟昶、李圣天、思英、小五、小四、我。”
“便是!”仙姑追叙道:“司农贤女乃神山制蛊圣手,‘十婃殒尸水’便是其精心所制,一经沁点,所携名‘熵’之蛊毒便会附着尔等之身。灵通、灵隐、灵运皆为其效,但若是托身于男子,则将其熵蛊移转他身,年逢观音圣诞、成道、出家之日便会蛊毒发作,经年若不治,必身亡。”
“时临二月十九,当是观音圣诞,怪道此间三人感之有异,竟是这般缘由。”符儿一边慨叹,一边窃度:幸之不曾……与害荣哥儿!未及脸上红晕褪尽,遂急忙向仙姑打听:“熵蛊之毒可有解法?”
仙姑道:“有解!借水云流换之功,将熵蛊传托他人即可!只是失蛊之时,神力亦随之流换,承蛊之人神力倍增,而熵蛊之毒亦是倍增,这便看是否有人愿意一力承担!”
花蕊与妙音妙思一致将目光向符儿投去,急得符儿抓耳挠腮,像极了个猴儿,眼珠子一轮,间或问道:“若论救人,九儿倒是无话可说。只是不知姊姊神力去尽,会否耽误其日常?”
仙姑道:“所谓神山神力:武功力、经验力、感悟力、推断力、创造力。得之则登修身之大乘,失之则归性灵之原初,尔等量力而行,好自为之!”
“神力过于沉重,压得我无力喘息,便是不要也罢!”妙思斩钉截铁。妙音接道:“神力之于我,不过是长了双硕大的翅膀,得用多大气力才能与之飞翔?莫不如身轻如燕,奔走四方!”唯独花蕊轻轻拉着符儿的手,言之怯怯:“人道是‘爱至人私’!只怪我贪恋夫君之爱更甚,相请妹妹成全!”
符儿巧笑:“如此说来,姊姊便是不愿再承之神力!方好,传予九儿,既保神力不失,又助我于修身,此间两全,则请仙姑作法!”谁知白狼忽然间蹿于符儿身后,又是拉扯,又是摇头,似乎有阻止符儿独揽神力之意。符儿转过身来,抚摸着白狼肚腹,亲昵道:“白狼放心,九儿自有打算!”
既已达成,一行人便起身前往各处置备,只待明日阴阳交隔之时,启神珠之力行流换之事。
将临观音圣诞,孟昶腹痛益甚,此时听闻花蕊告禀,虽将信将疑,姑且一试。遂令人按神珠大典之礼于龙跃池周遭铺陈,待见神珠流转之功。
是日入夜,云雾遮而风铃震,水起波澜,摇荡着龙船数盏。四围灯火通明,像是给龙池镶上一条金边,而忽明忽暗的池心小岛正如龙眼,散着灵光,聚着精魂。
花蕊与孟昶乘龙船摆位东方,妙思携段思英入主南位,妙音扶李圣天坐西,符儿与仙姑和白狼同驾一叶扁舟居北。四方合围,仙姑领着白狼登上池心岛,立于万岁亭下,待风云变幻之际,仙姑与天通言,与地通语:“天地万物,顺序而成。光电有形,声色有魂;东西有向,男女有别。弃之老者,自有新人。武功当量,世代传承。水云流换,各取所需,各尽所能。神力不灭,熵蛊不死,万物重生!”
风愈骤,云愈聚,乌梅仙姑神力主推,四巫女发力相助,眼见着池中之水渐渐自东向南,自西向北辐合,卷携东西南北四架舟楫向池心汇拢。转眼间,四方之人皆不见踪迹,或潜行于水,经由巷道,吸附神珠之体,触及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