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等……”
安娜撑着七个月的身孕,回到自己的屋子,搅着自来卷的头发,思量了一个钟头,仿佛一辈子那么长。
推门出来,齐远山仍然笔直地站在院子里,男人与海棠,相映成双。
“想好了吗?”
欧阳安娜按住他的胸口:“远山,你也想好了吗?”
“君子一诺千金。”
“可你不是在日本读军校吗?”
齐远山淡然一笑:“安娜,你为了腹中的孩子,从国立北京大学退学,那么我也可以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退学!”
一星期后,西什库救世主大教堂,举行了一场简单的婚礼。
就在秦北洋、齐远山、欧阳安娜出生的那一年,这座巍峨坚固的哥特式建筑,可是弹雨横飞的战场,义和团围攻了两个月竟然不克。至今在老北京留下“吃面不搁酱,炮打交民巷,吃面不搁醋,炮打西什库”的顺口溜。
新郎官穿一身蓝色北洋军装,器宇轩昂,英姿勃勃,竟有欧洲王子着军装结婚的风范;新娘子穿着从头到脚罩着一袭蕾丝边白纱,巧妙地掩盖了七个月大的肚子。
婚礼没请多少宾客,总共才十来个人,但有三位大人物——
晚清末代陆军大臣中华民国前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王士珍;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王家维;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中华民国第二届国会议员孛儿只斤·铁木真,他是唯一来参加安娜婚礼的大学同学,只有小郡王才明白,安娜腹中胎儿的真正父亲是谁。
叶克难没有出现,压根儿就没给他发请柬。欧阳安娜心知肚明,请了叶克难也不会来,他并未亲眼见到秦北洋坠入火山口,出于名侦探的本能,怀疑世上每个人都是犯罪嫌疑人,对于安娜嫁给齐远山更是心存芥蒂——难道是西门庆与潘金莲之旧事?
新郎新娘俱是父母双亡,也没有兄弟姐妹在身边。王士珍是齐远山的义父,自然做了男方家长;王家维作为安娜的大学老师,代替了女方家长。新娘挽着教授的胳膊,步入教堂的中心,唱诗班的孩子们歌唱,管风琴如同在巴黎卢浮宫召唤出镇墓兽与木乃伊的巴赫的《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法国老神父给他俩主持婚礼,在受难的荆冠耶稣面前,齐远山给安娜戴上一只金戒指。
天主教婚礼结束,新娘换了一身凤冠霞帔。新郎依然身着军装,骑上战马,引着婚礼队伍回到百花深处胡同。
在四合院里摆了两桌酒席,众人喝得一醉方休。小郡王送了一条蒙古哈达,两卷上等的蒙古挂毯;王家维教授送了一套全唐诗与一本原版《罗马帝国衰亡史》;早已下野归隐的王士珍,送了一套苏州产的花梨木家具。
老英雄“北洋之龙”说了一番祝酒词,希望新郎官继承北洋的志气——爱国、自强、尊师、重教,祝新娘子早生贵子云云。
宴席中,王士珍却搂着新郎说:“贤侄啊,伯父为你惋惜呢。你要是在日本多熬三年,以你的优异成绩啊,回来直接当个旅长。你多年轻呐,假以时日,必是北洋的风云人物,割据一方的诸侯,乃至统一天下,大总统的宝座,亦未可知呢。现在呢,你放弃这个机会,只能在军阀手下找差使,说不定还要上战场卖命,哎……”
大总统的宝座?齐远山苦笑着摇头,只管给义父敬酒。
门外想起一阵喧哗,有人通报远方客人送来新婚礼物。齐远山跑到门口一看,竟然有十二峰健壮的蒙古骆驼,每一峰都驮着个樟木箱子。
众人一起帮忙在四合院里打开箱子,刹那间都亮瞎了大家的眼睛——
西周青铜大鼎、西汉王陵兵阵陶俑、北朝石刻佛像、唐三彩武士与侍女、北宋汝窑天青釉碗、西夏水月观音绢本彩绘……
王家维教授啧啧称奇,掏出放大镜鉴定,竟都是如假包换的真品,简直可以组成一个博物馆。
以上,都是海上达摩山的宝贝,青帮老大欧阳思聪收藏的古董,当年在上海虹口灭门纵火案中失踪。
唯独缺了一件宝贝——辽代木雕佛像,根据契丹太后萧燕燕容颜雕凿,秦北洋还给她补过三根手指。
安娜知道送礼的“远方客人”是谁了——刺客们的主人,曾经亲爱的“阿幽妹妹”。
新娘子铁青着脸冲回洞房,拿出一把榔头,砸烂了其中几件价值连城的宝贝。
这不是新婚送礼,而是完璧归赵,或者说是一种侮辱和嘲讽:我既能杀你全家,夺你财富与宝物,也能将这些再还给你。
夜已深,宾客散去。洞房花烛夜,齐远山却回了西厢房,独自醉倒,呼呼大睡。
月光洒在窗户纸,安娜一个人躺在床头,被一屋子原本就属于她的古墓里的宝贝围困,加上密密麻麻的双喜贴纸。左手无名指上,是齐远山给她戴上的婚戒,中指依然是来自白鹿原唐朝大墓的玉指环。她摸着腹中躁动的胎儿,心中满是秦北洋的容颜,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这一夜,百花深处胡同,四合院的门槛口,有位老妇人立于寒露之中。她穿着前清的衣裳,梳妆打扮整齐,犹在痴痴地等那出征的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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