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就是历史,它既然存在,总有一天会被揭开,纵然没有我,也会有别的史客来做;可是,这个甘愿为天下苍生永受鬼噬之苦的人,却只有我能来照顾。”
南北无话可说。
南文子从山洞里捧出个木匣来,匣子里放着一绢一笔一黑。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匣子交付于南北,“我这一生才气已经耗尽,不再配做一名史客。”
“父亲……”
南文子不容她打断自己的话,“此卷为尺寸之笺,乃是昆吾神女以鲛绡织就,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可卷可舒,可大可小,书之不尽;笔为流年笔,以羽人骨为笔杆,羽人翅为笔毫,永世不腐。墨乃是山鬼之血凝结,书之亘古不褪。”
他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神情肃穆,字字句句铿锵有力,“今日,我将此三宝传于你,从此你便是一名真正的史客,须禀着公正、严谨的态度,撰写《瀛寰纪年》,不虚美,不隐恶、实录历史!”
南北怔怔地望着他,这一刻才确信,眼前这个陌生的人,真是自己的父亲,那个刚正古板,严谨执着的南家史客!
她一撩衣摆,屈膝而跪,双手举过头顶,慎重地捧着那个匣子,“孩子定不辜负父亲期望,实录历史,撰写《瀛寰纪年》!”
南文子连道了三个“好”字,泪眼朦胧。
他首先是个史客,然后才是位父亲。交待完这一切,拿出热水、食物、棉衣……几乎将整个山洞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送到女儿面前。
坚强如南北,终于忍不住哽咽落泪。
自从十五岁那年,得知父亲失踪,她接下南家之笔来,她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关怀。无论多么坚强,可说到底,她也只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
南文子望着女儿单薄却也坚毅的肩胛骨,既觉得痛惜又觉得骄傲。昔年那个双手便可捧起的孩子,已经长大了,长出副虽万千男儿也不及铮铮的铁骨。
很早很早以前,他便知道,这个孩子有着远超过自己的天赋,终有一天,她会名传青史,万古流芳,而自己不过是冠着她父亲的名号。
可是这样便足够了!
没有一个父母,不期望自己的孩子超过自己;没有一个父母,会不愿意做自己孩子的垫脚石。
我的孩子,前路虽然漫长而崎岖,可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坚强的走下去。
“父亲,您可知昆吾山上哪里有黄雚?”
“黄雚是羽族的仙树,其实百年一成熟,成熟在午时。果实成熟之后只有一刻钟便得采下,否则即刻归于尘土。据传黄雚有起死回生之效,九百年前郢帝曾想将其移植到帝都,只是黄雚极为珍贵,离开昆吾既刻便死,郢帝无法,又怕羽族凭此死灰复燃,便将其封印起来。封印之处,就在昆吾神女的脚下。”
“这么说,必须得先解开封印才能得到黄雚之食?”
南文子摇头,“不可!羽族千年的怨气太气,全靠郢帝与谢晋的封印镇压着。一旦封印解开,这些怨气游走于天地间,后果不堪设想!”
南北想到怨魅吞食男子的情形,不觉毛骨悚然。
谢胤会怎么做呢?他会为了救谢笠,解开封印,任这些怨魅为祸天下吗?他一定不会!可他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谢笠去死,所以,他会……
南北霍然起身,“父亲,女儿告辞!”
南文子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头,对身后那具尸骨道:“终于要结束了吗?”
他具尸骨自然没有回答他,如果细看,会发现他空荡荡的骨架上,已经慢慢长出肌肉血管来。
他,正在一点点的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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淇水之上,雪后初霁。
谢瑾宸他们吃完烤鱼之后,又要继续前行。恰见江上有渔舟,便问渔家借了船。舒白立在船头欣赏着青山白雪、野陌孤村,负手含笑,紫衣飘浮间气韵天成,朗声对谢瑾宸道:“适才诗作得还不尽兴,接着来?”
萧清绝见两人你唱我和,羡慕地不得了。
谢瑾宸见他这么得意,忍不住就想打击他,“嗯,这水不错,就以水为题吧。”
舒白低头看水面,蓦地发出杀猪般地吼叫,群山响应,“啊啊啊!那个猪头是谁呀——”
谢瑾宸哈哈大笑。
渔船沿江上行数里,忽然有求救声传来。船家说:“有人落水了。”撑船过去,果见一个小女孩在水里沉沉浮浮。
舒白见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凭空来个落水小女孩儿心里奇怪,说:“谢兄,你这么有爱心,去救救她吧!”
谢瑾宸观察力与他不相上下,自然也不肯,回道:“我已经救了个清绝,这个就交给你吧!”
舒白可怜兮兮的眨巴眼,“我现在这个样子,怕吓着人家了嘛。”
船家听不下去了,“你们两个大男人,救个人也唧唧歪歪的,都不救我老人家救!”
两人正要说话,见萧清绝已经跃出去救人了,顿时面面相觑,玩儿过火了。
稍顷,萧清绝提着小女孩儿上船来,身量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冻地瑟瑟发抖也不抬头,船家搬了炉子给她,“闺女,烤烤吧!当心冻坏了身子。”
小女孩儿诺诺点头,伸手到炉子上烤,水顺着指尖滴到炭火上,发出嘶嘶的声音。
谢瑾宸看到她手臂心里一警,竹笛便向那小女孩儿袭去,与此同时舒白也捂住鼻子说“小心毒”。
然而那小女孩儿竟像条泥鳅,一下就滑到船头,逼到萧清绝身后。那脸决不是七八岁小孩的,笑容阴沉,声音暗哑苍老,“已经迟了!”
不知何时萧清绝的脸上浮现出一层黑色,全身僵硬,唯有眼珠不停地转,像受惊的小兽。
“原来是个侏儒。”谢瑾宸道。她虽个子不高,手臂的骨骼远比七八岁小孩儿粗,且指尖发暗,是个用毒高手。
谢瑾宸体贴地道:“难为你了,腼着个老脸装嫩,真是辛苦。”
侏儒的脸顿时铁青下来,指手叉腰地骂,“你闭嘴!”
舒白这会儿无比喜欢谢瑾宸的毒舌了,趁侏儒心绪紊乱时,闪到她背后夺过萧清绝。谢瑾宸与他默契十足,笛已经逼到侏儒喉节,剑气吞吐不定。
“这是什么毒?”谢瑾宸也略懂些药理,却从未见过这么怪的毒。
侏儒神色阴鸷中带着得意,“这叫入木三分,毒可以通过皮肤进入身体,中毒者全身僵硬而神志清醒,三日之后找不到解药,必然毒发身亡。而天下间除了我没人能解此毒。”
舒白听得脊背发寒,“好邪恶的毒药,让人受尽恐惧而死。难道……难道你就是昆仑毒童?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昆仑毒童也加入的罗织门,他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
说到“他”时,眼中有复杂的情愫一闪而过。
昆仑毒童笑起来,她头上梳着发鬏,着粉嫩的棉袄,十分喜兴可爱的装扮,可配上成人的脸和扭曲的神色,说不出的诡异,“说到他,我倒是想起来了,他知你也搅和进此事后,让我带了壶酒给你。”
这时江中飘来一块木板,木板上陈放着一坛酒。
舒白挥动竹伞,以内力击打水面,那坛酒落到船上。舒白望着那笑,笑道:“是冻醪啊。”
他拍开泥封要饮。
谢瑾宸警觉地拦他,对上他的眼睛却愣住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舒白,寂寥而感伤,那总是带着笑、洒脱不羁的人,此时孤冷的如深冬落叶。
舒白拂开谢瑾宸地手,“不会有毒。他的酒,就算有毒,也是要喝的。”
举起酒壶长饮,姿态一如往日般潇洒,高仰着脖颈弧线孤拔、肩骨峭拔,酒水泼洒在脸上,顺着轮廓流下来。
谢瑾宸忽然意识到,原来这个洒脱肆意、总是不着调的人,也并不是永远温暖的。或许在他内心深处,隐着一方忧伤,谁也触碰不到。
他心头不禁一酸,妒意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舒白饮完酒后,从袖中拿出副画轴来,正是那日救萧清绝时,从那死者手里夺下来的。
“你们要的是这幅图吧?”
他转向谢瑾宸,愧疚地道:“谢兄,我总是给你添麻烦。”继而苦笑着摇头,“可是,这片瀛寰大陆上,除了你,我也没有谁好麻烦的了。”
他那哀伤的语气,令谢瑾宸心微微抽痛,“我不怕麻烦。”
舒白莞尔,转向昆仑毒童,“拿解药来换吧。”
“我如何知道图是真的?”
舒白冷笑,眸子犀利的扫来,“既然交易达不成,那便杀了你,你身上总是有解药的!”
昆仑毒童被他那凶狠的目光吓着了,迟疑了下,“好,我与你交换。”
舒白正要递上画,忽然被谢瑾宸拦住了,“你给我惹了那么多麻烦,以为一颗解药就够了么?”
“谢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