黥面一为惩罚犯人,一为约束犯人。一旦被黥面,脸上带着明显的标志,终生难以逃脱苦役。黥面时会写上犯人应服的役,如黥为城旦,便刻“城旦”二字,此犯人终生便只能修筑城墙;黥为守城,则刻“守城”二字,此犯人终生皆需守城门。而这个女子,被黥做伶伎,应当是从事伶人伎子的角色。
此“伎”非彼“妓”,是以歌舞取悦于达官贵人,然而若说本质,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女子既是黥面罪人,如何会逃至此次?她见人时从容自若,倒不像是普通逃犯。谢胤又仔细观察了她一番,也不像是会功夫或是灵力之人,这倒教他觉得奇怪。四下看看,除了书简,也没有什么了。女子仍旧专心至致的书写文章。
谢胤给自己倒了杯茶,发现茶水已经凉了。他用内力将茶温热,端起喝了口,泛着苦涩味,是最最粗糙的茶叶。虽则如此,一杯下去,身子也温暖了不少。见女子仍旧在撰写,便于一旁边盘膝而坐,闭目琢磨着明日如何渡过百八里流沙界。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响声,睁开眼来,见女子大大咧咧地伸个懒腰。目光落在他身上,才忽然想起多这个来客,收敛了不雅观的姿态,从包袱里拿出几个冷硬的馒头来,分给谢胤两个,然后就着凉茶吃些来。
谢胤还从未见过有女子生活得如此糙,将他与京中钟鸣鼎食的娇弱女子一比较,不由得心生佩服,不动声色地将茶温热了,也就着温茶啃馒头。
啃完馒头,女子问他,“此地甚为荒凉,不知你为何来此?”
“此处为去昆吾山必经之路。”
听到“昆吾”二字,女子清冷的眼睛幽亮起来,“我也欲往昆吾,可否结伴而行?”
谢胤愈发的奇怪,没有半点灵力的普通人想渡过八百里流沙、三千弱水,无异于痴人说梦。她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昆吾?
“你去昆吾所为何事?”
女子望着远方绵延地雪山,眼里有神往,有执念,也有悲痛,“昆吾乃是神祇故里,那里隐藏着这片大陆终极的秘密,是每个史客都想要探究的地方。我的高祖、天祖、烈祖、曾祖、祖父、父亲,至我已是第七代,祖祖辈辈都想要去那片雪山,却都走失在八百里流沙中。我要为他们收尸,更为探究未知的历史。”
说到此,她声音有点沉,然而目光却幽亮坚定。
原来如此!谢胤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不由心生敬佩。
瀛寰大陆敢世代以史客自称而面为愧色的,只有南家。从一百多年前的南田,上一代的南文子,到如今眼前的这个女子南北,祖祖辈辈七代,致力于考察这片大陆,记录从鸿蒙初开到现在的历史,不可谓不令人敬佩。
然而,与许多人一样,谢胤也同样不解,“用尽七代人的生命,去探究一段历史,为什么?”
南北沉默了好一会,许多人问过她这样的问题,她皆是沉默以对。
从十五岁那年,她接下父亲南文子手中的笔,从此孤身一人,布衣芒鞋拐杖,访便五湖九州,探寻历史。这途中几次遭遇山匪,几番为人所戏,时常弹尽粮绝,更有风霜雨雪、山石洪流、豺狼虎豹,数不胜数。
然而,她走过来了。
那个并不强健的身体,跨过艰难险阻,一路沉默着走来。
然而今晚不知为何,也竟然想回答了,或许昆吾山就在眼前,也或许|明日她便有可能同先祖一样长眠于流沙之下,她竟然想要倾诉。
她道:“因为它,就在那里。”
没有为什么,只因为历史就在那里。
没有什么崇高或者伟大的理由,就像飞蛾迷恋着火光一样,史学家也迷恋着历史,哪怕会因此自取灭亡。
那片神秘的昆吾山,就是他们心中的火光。
这一刻,谢胤竟是无言。
谢笠因为家族而守护着这片大陆,他因为谢笠而承担起相国的责任,他们所做的每件事情,都是有原因的。倘若没有这种羁绊,他们还会做这些么?肯定是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