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胤用手指梳理着他的头发。并非有朋友就不会孤单,爱而不得,才会寂寞入骨。他这一生,有一个挚爱之人,便足够了。
“时辰早了,早点休息。”将头发完全擦干后,扶谢笠躺下,掖好被角,自己也歇下了。
谢笠病体虚弱,很快呼吸便均匀了下来。这时谢胤睁开了眼,看了看他憔悴的容颜,蹑手蹑脚的起身,来到浴桶边。
青蓝色的水面上赫然漂浮着五片鳞鱼,每片都有拇指大小,色泽绚丽。
谢胤拾起鳞片,眼里是深深的痛楚。他将鳞片用巾帕包裹着,置入怀中,轻轻的出门,交待南山东篱仔细照顾谢笠,才下栖霞山。
他离开后,谢笠也睁开了眼睛,凝望了窗外好一会儿,然后掀开被子,望向自己的下|身……
每次谢笠病发谢胤都寸步不离,除非有万不得已的事。这次离开是因为凤凰带来的谢瑾宸的书信。原来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只是半路杀出个神引阁少阁主舒白,加快了事情的节奏,他不得不作出相应的调整。
吩咐亲随叫姑布子匀与陆问过来,自己则直奔皇城而去。
夜深雪重,皇城早已下了门禁,然他是当朝相国,又是陛下最亲近的太傅,何人敢阻拦他?一路进了王宫,寺人紧张地阻拦,“相……相爷,王……陛下已经歇下了。”
里面丝竹嘈杂,哪里是歇息的样子,谢胤拂袖而入,见少年天子高居堂上,醉眼惺忪地枕在一男子膝上,男子垂首替他揉着额角。
案前觥筹交错,堂下丝竹悦耳,好一派欢乐场景。他脸当即就黑了,冷森森地道:“陛下。”
嬴宣懒洋洋地招手,“太傅来得正好,孤这里有好酒,太傅陪孤饮一杯。”
谢胤眉眼扫过,那些乐师侍人个个噤若寒蝉,默默地退了回去。方才还喧哗的大殿瞬间冷清了下来。
嬴宣望着空荡荡的大殿,目光阴沉,负气似的举起酒壶,一壶酒半喝半洒在脸上,他挑着眉笑容邪气,“相国此来为何啊?”
称喟从“太傅”忽然变成“相国”,其生疏由此可见。
“嶷山之变,陛下可知?”
嬴宣无所谓地道:“原来是为嶷山之变,孤还道是因为着笠公子之疾呢。区区小事,孤已下召给宛侯,让他好生处理,相国不必挂心,若无事就退下吧。”
谢胤冷厉道:“嶷山与我朝命脉息息相关,一草一木的变动都不可小觑。血逆祭坛为上古禁忌,陛下并非不知,岂敢轻乎?”
嬴宣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高举双臂哈哈大笑,“世人皆传,得谢氏为相,如得千军万马。如今孤有相国辅佐,自是海清河宴,天下太平。不过一小小的祭坛,孤何惧之有,啊?”
“这天下终究是陛下的。”
嬴宣指尖敲着酒杯,斜眼睨着他,目光慵懒,“嬴与谢,共天下,难道不是相国的?”
“谢为马首,赢为持缰者。倘若陛下觉得自己翅膀已经足够硬了,臣即可放手。”
嬴宣不咸不淡地道:“相国哪里的话。”
“臣今日来是向陛下请假,天寒雪重,家兄旧疾复发,家弟困于旅途,臣请一月假期,为兄长侍疾。”谢胤不愿与他多做纠缠,拂袖而去,头也不回地道,“那个胆敢对臣隐瞒嶷山之事的观星者,请陛下代臣处决,臣回来的时候不想再看到他。”
嬴宣倏然而起,紧握着酒杯,指尖泛白。什么侍疾,分明是要摞挑子不干了?这是在威胁他吗?处决观星者,是杀鸡儆猴,做给他看的!
他胸中怒火滔天,脸上笑意却越发地深了,“看来着笠公子果然病得不轻,改日孤定然登门拜访。谢相既然挂心兄长,便退了吧。”
谢胤走到殿外的时候,听身后“轰”地一声,酒桌掀翻,杯盏狼藉。
谢胤并未多加理会嬴宣的心思。从西亓开始,嬴氏为君王,谢氏为相国兼任太傅,两姓共掌天下。这当中自然有诸多龃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权利交割,不外如是。
然而他们也都知道,早在建国的时候,彼此的命运就牵绊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枯俱枯。所以,无论两族情感如何,权利的推动下,君王与相国,永远守望相助。
当然,西亓末年那样的战乱除外。
谢胤岂会看不出,年轻的帝王野心极大,他要掌权,而自己防碍了他的路。他并不贪恋权势,谢家相国本来就不是他的位置。可是,在确认嬴宣有能力接手帝国之前,他是不会轻易退让的。
谢家的一切,谢笠守不住,他要替他守住。
谢胤回到相国府,姑布子匀与陆问已经等在厅中了。这两人是谢家三千门客中,谢胤最看中的两个。姑布子匀明察秋毫,善长谋略,为谢家第一智囊;陆问能征善战,用兵如神,掌管两万谢府兵。
谢府门客三千,多半是慕谢笠盛名而来,姑布子匀与陆问自也不例外。
那年谢笠在酒肆中饮酒,见囚车里押着犯人游街,不少百姓向他扔菜叶唾骂,而那犯人昂首而立,神情凛然坦荡。谢笠觉得此人不俗便问,“此人所犯何罪?”
酒家叹息道:“他原是个樵夫,前两日徐善人家小姐及笄,他去徐府卖柴,瞧见了徐家小姐就心生歹意。当晚就潜入徐家,侮辱了徐家小姐,并偷盗了徐府钱财。可怜那徐小姐是个刚烈的女子,竟上吊自尽了。哎……真是老天不长眼!徐善人两口子半生行善,却膝下单薄,只此一女。如今遇到这等事,叫老两口怎么活啊!”
谢笠也是不忍,问道:“如何就知道是这樵夫所为?”
店家道:“当日他去徐府卖柴的时候,就与徐善人说小心晚上招贼,结果当晚徐府就出事了,不是他还能有谁?”
谢笠纵身从酒肆里跳下,拦住囚车问,“可是你欺凌了徐家小姐?偷盗钱财?”
这囚犯就是姑布子匀,他义正辞严道:“大丈夫立世,仰不愧天,俯不愧地,纵打柴贩履,也不会做做这等不知廉耻、鸡鸣狗盗之事!”
“好!我信你!”便对他押解官道,“在下乃越郡谢着笠,以个人名义担保此人并非凶犯,请放了此人,七日内我必送一个真正的凶犯回来。”
当时谢着笠在江湖已小有名气,押解官见他一双木屐鞋、一管青竹笛、眉间朱砂痣,便知是本人无疑,说道:“着笠公子之名,江湖皆有耳闻。既有公子担保,下官不敢有违,只是七日之期太长,下官无法向上头交待。”
姑布子匀道:“无须七日,三日便可。”
押解官放了姑布子匀,谢笠请他于楼上饮酒,丝毫不介意他樵夫的身份,“卿如何知道徐家会遭贼?”
姑布子匀道:“我也是卖柴时无意中发现,盗贼每每行事前,必会在目标门前作上标记,当日徐家门上便有,且此盗贼行事颇有规律。”
“如此说来,我们只需要找他的下个目标,守株待兔便可。”
果然三日后,他们人赃并获,徐家小姐之事也供认不韪。姑布子匀得洗冤屈,从此归于谢府,渐渐展露出才华。
那时谢笠不过十四岁,却已有识人之才。
隔年游历时,时逢洪水泛滥,河堤蓄水太多,堤下有数十个村庄。为防决堤淹没这些村落,当地郡丞当即立断下令挖断河堤,将河水引向人少的地方,并通知村民撤离。因事发紧急村民只撤了一半洪水就来了。谢笠正好赶上这场灾难,救助村民逃生。
检点人数的时候,村子里的妇女哭着说:村子里还有两位老人,他们已年过七旬,七个儿子都从军去了,有五个已经战死沙场,另外两个杳无音讯。老人家怕孩子回来找不到家,不肯走。
谢笠听了此事,一言不发,转身就往村子里去。彼时洪水滔天,小小的村落被淹得只剩房顶,时时刻刻都有被吞没的危险,谢笠不顾众人劝阻,逆着洪流而上。
后来搜救的官兵找到了谢笠与两位老人,他们已经被洪水困在小山顶上七天了,两位老人精神倒还好。
被送到救援处时,老人坐船坐久了,猛然起身有点晕,下意识地扶了把身边的谢笠。谢笠闷哼了声,本就没有血色的脸苍白如死,已经痛晕了过去。
老人家连忙拿开手,才发现自己满手都是血,而谢笠两条腿已经被血染透了。
郡丞忙叫大夫过来,割开谢笠的裤管,发现他腿上的肉竟被生生割下几块!众人皆是又惊又骇,两位老人却忍不住哭了起来,才知道他们这两天吃的肉竟是谢笠腿上的。
很多人都对谢笠的做法表示不解,后来有人问:两位老人已生求死之心,为何执意救他们,还割肉饲之?
谢笠叹息道:将士们为国捐躯,而我们的国家却不能保护他们的父母,岂不惭愧?两位老人已为国家奉献了他们的血肉,我又怎么能怜惜自己一点血肉?
随后在谢相谢敛的主导下,重修了征兵令,增加了这样的规定:凡家中独生子,不予从军;有数子者,必留一人侍亲;但凡家中有人从军者,轻徭减赋。
后来老人的一个儿子从戎国战场上归来,立有赫赫战功,却辞去王上的封赏,甘愿到谢家做门客,此人就是陆问。
从此谢家着笠名声大噪,他识人善用,不拘贵贱;礼贤下士,爱民如子;才华横溢,颇有名士风流,引得四方俊杰来投,一时谢家门客济济。
虽然如今谢家宗主是谢胤,但此二人忠心未变,谢胤也极为看重他们。
“事情发生了变化,神引阁的少阁主舒白也卷入其中,桃花古刹的封印被解除,他们下一步的目的是古豳国遗址。东夷之地将会有场劫难,我们必须亲自走一趟,朝中诸事便交付二位,有劳!”
陆问道:“主公放心,有谢府兵在,帝都出不了任何岔子。”
姑布子匀思量了片刻道:“主公此去,需先调集背嵬军,以防不测。主公也需当心王上,帝心莫测。”
谢胤安排好诸事回到栖霞山,先用炉火烘去一身寒意,才悄悄进入屋里来。谢笠还未醒,屋内地龙烧得旺,他苍白的脸颊上升起团红晕,看着精神了许多。
谢胤轻轻地钻进被窝里,躺在不过半个时辰,天光大亮,谢笠醒来。
小厮东篱、南山捧来洗漱之物,谢胤服侍谢笠洗漱过后,问,“今日雪停了,要不要出去走走?”
“也好,便在梅林里用早膳吧。”
谢胤给他披上狐裘,裹严实了才推着轮椅出来,一股冷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雪地里几株腊梅亭亭而立,疏密有致的花枝上点缀着鹅黄的花朵,花被纯黄,覆盖着晶莹的白雪,极是好看。
谢笠眼里泛出浓浓的笑意,“何时移来的?”
“已经移来两日了。”
“这素心梅极为贵重,是从商洛移来的吧?”
“嗯。”
谢笠望着院角那株腊梅,是最早种下的,只是花开得稀稀落落,“有这几株陪伴,它便不孤单了。”
两人在梅树下用完早餐,谢胤状似不经意地道:“连日大雪,豫章郡发生了雪灾,陛下派我去看看,这几日便不能陪在你身边了。”
谢笠淡淡地道:“自然是以百姓的事为重,我的身子已好了泰半,不碍事的。——何时走?”
“随时都可以。”
“何时回来?”
“约模半个月。”
谢笠点点头,“那时三郎也该回来了。多带些衣裳,仔细身体。”
“嗯。”再三嘱咐过南山、东篱好生照顾谢笠才离去。
他走后,谢笠掐了个诀,片刻,一声凤唳响彻栖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