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渡口泊着一只竹筏,筏首立着一人,手执青竹笛,头戴逍遥巾,长发丝绦般垂至腰际。一身青衣宽宽敞敞,衣袂上墨笔涂着字,洋洋洒洒,足上不鞋而屐,端得潇洒无比,正是他家大哥。
他长啸一声,响遏云霄。纵身跃起,脚踩着水面,清波微漾。如同一只雏鸟,几下就落到竹筏上。
此时,笛子奏出几个滑音也停了下来,大哥捏了捏他的小脸,然后看向河岸。
那里正是他二哥,一身玄青的衣裳,负手立于森森凤尾竹下,衣襟袍袖间都散发着江南世族的从容内敛。他鼻若悬胆、宽颔阔唇,不是时下喜好的俊俏小生模样,却自有一股男子气概,极具魅力。
他看着两人彼此注视,似乎有什么他不懂的情愫在流转,左看看右看看,觉得气氛有些粘稠。下一刻就见他们纵身跃起,一个如青鸟张翅,一个如苍鹰振翼,足点青波于溪上交手。两人皆未使用兵器,以掌相对,溪水被内力激得倏然涌起两道几尺高的水柱,一掌相击迅速退开,水柱猛然落下,砸碎一池琼瑶。
一击不能尽兴,两人更不停歇,折招进攻,速度之快,以他的眼神也只能捕捉到一些虚影。只见两位兄长足踩着水面,彼进我退,彼退我进,青衣黑影倏忽来兮忽而逝。青溪水在他们足下起着波澜,就像河神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水浪太大竹筏几乎要倾覆,他不会水只能紧紧地巴在竹筏上,目光紧紧盯着战况,这一会儿已过了十数招,仍是胜负难分,两人一掌击出各退到岸上,从招式是难分胜负便来比拼内力。
只见二哥手一抬,掌心似有细缈的烟雾凝聚,岸边竹子无风倾倒,竹叶被吸引着纷纷来到他掌心,团成墨绿的一团,越来越大。再看向大哥,他掌中亦凝聚着绯红的一团,是桃花瓣。
两人眼神凝练如刀,衣衫猎猎飞舞,对视了良久手中之物一掷,“砰”地一声于半空中炸开。一时间漫天都是竹叶桃花,六分随水漂去,三分落在竹筏上,还有一分落在他的衣服上,沾了花粉,吹,吹不走,拍,拍不掉,苦着个小脸儿看着斗得正欢的两人。
他家大哥忽然来了恶趣味,向二哥挑了挑眉。二哥似乎明白他的想法,有些不赞同,却还是纵容地点点头,于是两人相视而笑,团起竹叶和花瓣,不约而同的向他打来。
他正在拍花瓣,一不留神就被这竹叶花瓣给埋住了,好不容易扒拉出脑袋,却对花粉过敏,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们,好不委屈。
面瘫的二哥也忍俊不禁,而大哥则是仰天大笑,气得他也团起两个花团向他们打去,二哥倒是闪过了,大哥被砸中脑门,满身狼狈,又卷起花团打来。
于是青溪之上、桃林之中,两个大男人联合起来欺负一个小屁孩儿,偶尔在相互欺负一下,玩的不亦乐乎,时而一阵笑声溢出,伴着翠浪如簇,使得桃花荡漾。
大哥被扔得一头一脸的花粉也不在意,解下马背上的酒壶长饮一口,然后抛给二哥,“上好的汾酒,喝!”
二哥接过酒壶,仰颈便饮,下一秒又被他一个花团砸到脸上,而他又被大哥的竹叶球砸中脑门。
两人你来我往的喝着酒,完全把他忘了,于是小屁孩儿不满意了,化郁闷为力量,拿着花团专门砸酒壶,谁喝酒砸谁。
霎时间,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从早晨打到中午,三人都累得气喘吁吁的,躺在竹筏上休息。他实在是被两位兄长虐惨了,枕着大哥的肚子就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还躺在大哥怀里,而大哥靠在二哥的肩膀上,二哥侧望着大哥,嘴角噙着笑意,正絮絮地与他耳语着什么。
他揉揉眼睛坐起来,两人看着他不约而同的笑起来,大哥拧了拧他的脸蛋调侃,“瞧你脏的,跟个小花猫似的。”用巾帕沾湿了水给他擦脸。
到这里水面已经宽阔起来,放眼望去,但见春江婉约,水清如碧。两岸青山如黛,微云轻抹。
河岸那座身姿秀美婀娜的,就是青要山,因其山腰四季青碧,故名“青腰山”,“腰”通“要”,又名青要山。只是不经不经意间,青要山已开满了梨花。
未妨青要已白头,
山人鬓边秋。
一笠烟雨江海上,花月满行舟。
诗半阙,酒一瓯。
长笛春染透。
吹彻梨花青衫旧,有风骨隽秀。
他们在渡口下船,拾阶而上,木屐踏在青石板上,得得有声。
昨宵一夜雨,此刻四野滴翠,梨花甜郁的香味被雨水冲淡了不少,倒清新好闻起来。雪白的梨花瓣洒落在青石阶上,大哥不忍心踩踏,于是强迫二哥也脱了木屐赤脚上山。倒舍不得让幼弟冻着,抱着他上山。没走几步,他就被二哥接过去,一路背上山。
青要山的梨花有几个品种,他不太认识,只觉得他们花蕊不同。黄蕊的清淡中带着明丽,红蕊的清皎而又温软。他最喜欢的是青蕊的,浩气清英,仙材卓荦,洞天方看清绝,正如他家大哥。
他回首时,见二哥也正盯着那株青蕊梨花,目色深深。良久,取来笔墨,寻块平整的石头作画。
好似揉碎了春柳为颜色,在白卷上涂抹出连绵起伏的山峦。山间时而一抹浅红,时而一簇淡白,似桃又似梨。山下澄江如练,一叶竹筏顺江而流,竹筏上立着个青衣男子,正横笛吹奏,引得白鹭落在舟头。
有风拂过,卷着梨花纷纷拂上他衣鬓,恍若江南初雪。他凝眸浅奏,唇间薄彩,眉目清许。
二哥画完凝视了会儿,将笔递给大哥,大哥愣了下,向来才思敏捷的他,竟然思索了好久,才开始下笔。
偶踏芳草湿鞋袜,横笛浅碧染竹筏。
涉水而歌原非景,红唇落处是桃花。
写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又顿了下,连字迹都有些不同了,前面的风骨清峻,恣意洒脱,而最后七个字,怎么看都太过绮丽了些。然后大哥把着他的手,教他在卷尾题字:丙辰上巳,笠携弟胤、宸赏青要梨花,诗画作记,岁月恒久。
待到夕阳沉影,山鸟归巢他们才下山来。
暮色四合,江天之间笼罩着淡淡的天青色,薄雾萦绕。
他们放舟而下,二哥拿出备好的点心,摆在舟头小案上,大哥取了些江心的水,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暮色越来越沉,东方升起一弯钩月,斜斜照在青要山上,衬得满山梨花愈发的皎洁。深蓝色的夜幕下渐次点起几盏昏黄的渔火,渔人高歌着将渔网撒在水中。
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
大哥望着渔舟,声音里忽然就带上怅然,“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他并不懂话里的意思,扯着大哥的衣袖问,“大哥你很忙吗?要回家吗?”苦皱着小脸,“可我不想回去。”
回去就要被二哥逼着念书习武,还是出来玩儿的时候二哥最亲切。
大哥捏捏他的脸颊,“不回去,三郎想玩儿,大哥二哥就陪你好好玩,好不好?”
“好!”
二哥握着大哥的肩膀,声音很低很温柔,“自有青山绿水,清风明月,容君归去。”
大哥无奈地摇摇头,“归不去的,我是谢家子弟,谢家现任的宗主。——越郡谢氏,从来就没有人能回的去。”
二哥沉声道:“你若是不愿,这一切我来替你扛。”
“你帮不了我,你并非谢家……”说到这里声音忽地淡了,望了望一脸呆愣地他,温柔地替他擦去嘴边的糕点屑,“没关系的,我们谢家的子弟,只要是应该做的,哪怕不是自己喜欢的,也会做到最好。”
“你……”
大哥微笑着道:“我也一样。哪怕是罪孽的,可为着百姓,我也会去做。”
他笑得那般云淡风清,可说出的话却那样沉重。到现在他还记得那时候二哥看着大哥的眼神,满满的都是痛惜。
那时候他就想,如果二哥帮不了大哥,长大了他来帮。不就是谢家宗主嘛,他来当。
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