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护工已经是江临岸住院一周以来换的第三个了,且是素养最高脾气最好的一个,年纪也不大,刚从医院退休,退休之前是一间公立医院的护士,若不是江家出的价钱高,估计她也不愿意来做这种伺候人的活儿,加之江临岸也不是什么善茬,自受伤以来脾气变得很暴躁,而且这种暴躁还随着他卧床时间的累计而与日俱增。
想想也可以理解,好端端的就成废人一样躺在床上,连翻个身都需要别人帮忙,生活不能自理也就算了,连工作和项目都必须被迫搁浅,更重要的是他心里还窝着气,窝着委屈,像是一团火被生生捂在那里。
于浩前日来看他还开过玩笑。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这会儿还能憋得住火,可迟早有一天会憋不住,估计到时候又是一番焦尸遍野。”
这话一点也不夸张,江临岸在床上被肉体和精神的痛苦没日没夜地折磨,再稳的性子都要磨光了,剩下的只有暴躁和戾气。
这点戾气又被刚收到的几张照片催升到了一个至高点,刚巧那女护工进去伺候他吃饭,踩到了雷点,结果一气不顺拂袖而过,整碗汤连勺带碗全被他扫到了地上。
可怜女护工又不清楚自己到底哪又得罪他了,见他黑着一张脸挺尸似的躺在那又不敢多问,只能灰溜溜地把地上清扫干净,出去的时候正巧碰上进来的温漪。
女护工明显像是受了委屈,愤愤地沉着脸:“下午还好好的,就刚接了一通电话,说什么照片,拿电脑出来看了一下,这会儿不知道哪里又不对劲了,晚饭也不肯吃,直接把汤都打翻掉了。”
温漪看了眼护工手里端的盆子,里面确实全是瓷碗和勺子的碎片。
她不觉叹了口气:“抱歉,他脾气最近不大好,你多担待点。等我进去跟他聊聊,晚些再叫人送份汤过来。”
护工苦笑,毕竟温漪还算客气,就算她真受了委屈也不能再抱怨,只说:“我倒没关系,只是在这边伺候他一阵子,况且我当护士那会儿也经常碰到不讲理的病人,好好的突然卧床可能他心理上还接受不了,这些都能理解,但疗养最忌心浮气躁,你作为家属要好好劝劝。”
护工这话虽然说得有些不中听,但道理确实是对的。
温漪笑了笑:“好,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吃个晚饭吧,有事我再叫你。”
护工拿了东西出门,温漪又在外面的隔间站了一会儿,直到门内传出一通声音,像是有什么倒了下来,温漪赶紧推门进去,见江临岸正努力欠着身子,似乎要去够柜台上的东西,结果东西没够到却把水杯碰倒了,满满一大杯水全部翻了出来,浇得柜子和地上到处都是。
温漪立即走过去。
“临岸,你做什么?”她抢着走到床边,扶住江临岸半欠过来的身子。
医生交代短期之内他还不能自主挪动,翻身等动作都必须找人帮忙,不然很容易导致腰部刚固定好的骨头再度挪位,但现在他却自己把身子欠了过去,像是费了老大的力气,被温漪这么一扶又迅速倒回去,像是沉重的身体一下砸向床褥,床板都跟着震了震,伴随着一声粗重的喘气。
“是不是碰到伤口了?”
温漪见他脸色很难看,苍白,渗汗,像是十分痛苦。
床上的人却摇下头,随后闭起眼睛,缓慢而沉重的呼吸,胸口伴随着剧烈起伏,像是在舒解什么,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温漪心里越发觉得疼痛,她亲眼见到这样的江临岸,面容憔悴,消瘦得厉害,脸上胡渣明显,不修边幅,如此像废人一样日夜躺在床上,痛苦,折磨,却不愿意纾解出来,把戾气都狠狠压住,锁在自己紧皱的眉峰和沉粝的呼吸中,像是一头受了重伤被捆绑住的狼,连着周围空气都在沉默中变得越发压抑起来,而这种压抑她清楚来自何方,甚至她有时候会想,如果那个女人在,陪在他身边,是不是他会全然不一样?
可是想归想,心疼归心疼,她还是不愿意找出路。
她情愿把自己和这个男人一起锁在这间病房中,这间牢笼中,承受他的暴躁和喜怒无常,也不愿意放彼此一条生路,她甚至安慰自己,这只是成功路上的一段小曲折,熬过去之后便是柳暗花明,所以她轻轻呼了一口气,弯腰下去问:“你是不是要拿什么东西?”
床上的人依旧闭着眼睛,呼吸一声接着一声,却不回应。
温漪也不生气,转身看了眼柜子,上面除了茶杯,花瓶和纸巾之外,还有他的手机。
“你是不是想拿手机?”
江临岸还是不吭声,温漪也不问了,把手机拿过来摆到他枕头旁边,一眼便看到了下面塞的平板,屏幕还有一小截露在外面,并没有暗,上面显然是一张照片。
温漪便把平板抽出来,看到整个画面,是一长串照片,一男一女推着车子逛超市,大米,调味品,餐具和蔬菜,分别取了不同角度,像是连拍,所以很完整地还原了整个过程,即使看照片也能感觉到两人在一起的默契和愉悦,更何况还是在人潮拥挤的超市中,像是一对感情亲密的情侣,一起在商量着采购生活用品。
再往后看,两人大包小包地一起走进某间公寓,最后一张照片是特写,像是小区的入口大门,喷水池后面的大理石墙上鲜明地写了“晶钻豪庭”几个大字。
这倒让温漪有些意外,她知道之前沈瓷住的是一间老小区。
“她和周彦同居了?”
床上的男人依旧没啃声,但空气似乎变得更沉寂,温漪也不问了,事实摆在眼前,她反而笑,将平板又放回枕边。
“照片是你找人拍的吧?……呵,这也也好,反正我妈那边找人拍的照片你也不信,但现在总该知道了,是你的人拍的,也算你亲眼所见,证明我之前跟你说的话不假……”
“是,我承认你刚入院的时候她来看过你,但只来过一次,我也承认当时保镖拦了她,因为那种情况,我和阿姨都不希望她再出现,毕竟是她把你害成这样,情绪上排斥也很正常,可是在那之后呢?现在保镖都已经撤了,这么多天,她可曾再来过?没有吧,恐怕连通电话连句问候都没有,而你却差点为她丢掉性命,挨了这么多苦,她不但没来看过你,还转身跟周彦同居了,意思你还看不明白吗?说到底她心里还是没有你,现在见你躺在床上以后什么事都料不准,她不如趁机重新再找一个,总比守在你床边强。”
温漪说到这又缓了一口气,留意床上人的表情,他依旧闭着眼睛,眉心紧皱,却没过于激动的样子,不觉哼一声:“我知道你不肯承认她虚荣,但事实摆在眼前了,她拿了阿姨的钱,转身又和周彦同居,以前跟陈家的事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在背后道人是非,只希望你能够认清事实,况且良禽择木而居,她孤身一个女人在甬州闯荡,没背景没人靠,确实也不容易,我反而能够理解她这种做法,但是对你来说不公平,我也替你不值……”
温漪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一遍,床上的人还是闭着眼睛,但她知道他听进去了。人在极度脆弱之时情绪会变得越发灵敏,关于爱,关于恨,江临岸躺在床上一点点体会,一点点消弭,再一点点累计,最后演化成什么样子,温漪猜测不出来,但是有一点她能肯定,枪伤可以修复,刮骨缝皮之后新的肉还会长出来,无非是经历一些痛苦,但是有些感情却已经回不去了。
他和沈瓷之间,大概也只能到此为止。
因为时间有限,沈瓷简单地做了三菜一汤,又煮了米饭,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却见周彦闷着头在客厅捣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