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嬷嬷不言语,暗道老夫人虽极力回避,到底没忘二十七年前那桩事,所以这会子并不着急。她是蔺家跟过门的陪嫁丫头,对什么都心知肚明,只是不好说出来罢了。有些秘密要永远埋在心底里,让他封上尘土。时间久了,记忆褪色了,假的也变作真的了。一旦无可厚非,一切便名正言顺。
她笑了笑,“我知道夫人最有成算,先头是打发表小姐的手段,心里并不认真这么计较,我听了也就含含糊糊的答应。真要一碗药送过去,她非但不喝,说不定还要生反心,届时和六公子通了气就不好了。”
天渐次冷了,竹帘里挤进来的日影一棱一棱洒在满地的青砖上。太阳没了力道,看上去有些发白,连光线都是淡淡的。她努努嘴叫开窗,撑杆撑起来的一瞬,外面的风流动进来,吹散了脑子里的混沌。她明白什么对她最重要,这兴隆的家道,还有这磊落光明的儿子,都是她花了大把心血一手创建起来的,当然不能叫个小丫头毁了。且稳住她,只要容与的婚事不出纰漏,她大概也死了心了。若是转而嫁了蓝笙,这样大家都能安生。
那厢知闲到了皇城外左威卫府前,站在门牙子上请人通传求见云麾将军。
她来时蓝笙正在衙门里布宫防,卒子进来叉手回禀,他免不得迟疑一下,揣度着她来准没好事,因有些三心二意的。叫人领她边门里坐等着,隔了半天把事办完,才盥手取巾栉来,边擦边出了衙门口。
远远看见一个人背光站着,那身姿也算迤逦。这要归功于大唐服饰的精妙,及胸的长裙拉伸了曲线。坦领开得虽大,薄袄却压得住阵脚。五镶五滚,下摆绕着水银盘。十月里的天气穿上了小毛,细洁的珠羔下配宽幅泥裙,立在那里婷婷袅袅,繁缛中带了自矜身份的骄傲。
容与不喜欢她花那些心思在打扮上,过于修饰了会产生难言的距离感。即使为了和颠连困苦的人区分开,也无需把富贵堆砌到身上。蓝笙也是这样想的,他原来其实够不上厌恶她,有时候逗她几句是兴之所至。但自从她晚宴上当众对布暖施威开始,他才真正开始恨她。她那绣花枕头样的肚才,是文人笔下美其名曰“憨态可掬”的呆蠢,是一缕伶仃无告的极端的冤魂。
他走到光影里,故意打扫了一下喉咙,吸引她转过身来,这才笑道,“叶小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今儿是何事来我左威卫府?蓝某早洗干净耳朵恭听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看看门外林立的守兵,“你我是到背人的地方详谈,还是就在这里说?”
蓝笙唔了声,打发人去了,这才笑吟吟在圈椅里坐下。仰起脸,眯着眼睛道,“说吧,什么事?我那里忙得很,别拐弯抹角。”
知闲冷笑道,“你这里忙,人家背后挖你墙角你可知道?暖儿昨夜留宿将军府,你又知不知道?”
蓝笙只觉心头骤跳,却还强自镇定了,做出无谓的神情来,“这个不劳你说,我自然是知道的。她临回去前差人和我回了话,洛阳不是要来人么,她去迎接了。怎么?有什么不对的?”
知闲啧地一声,“我看你素日挺聪明个人,怎么临了糊涂起来?洛阳来人是假,幽会偷情才是真!等她回了新宅子你问她去,昨夜可是在醉襟湖上过的夜,你瞧她怎么回答你。”
蓝笙只觉邪火直冒起来,拍了桌子道,“你满嘴疯话在胡诌什么!你要撒泼闹腾找你的容与哥哥去,到我面前讨什么无趣!”他实在是太震惊,他知道知闲不会无的放矢,他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掩饰他的不安。
知闲愈发嘲讽,“我是不是胡诌你心知肚明,不用我多说。我特地跑了来告诉你,你不念我的好便罢了,还要自欺欺人?我要是你,一头碰死都应该。大男人家管不住个丫头,你干什么吃的?我竟不明白她有什么好,叫你们一个两个都丧了魂。看看她那副水性杨花的作派,你们当她是宝,我看不见得。别人是傻子,她和舅舅暗渡陈仓,满以为我们都瞎了眼。你还不清醒么?眼下是什么事态?我弄得颜面无存还则罢了,你堂堂的将军,绿云罩顶,怎么说?我是女人,拿容与没法子,如今单看你的了。是同她退婚,还是揉揉鼻子装聋作哑,你自己权衡去吧!”
蓝笙委顿的扶额,半晌道,“此事当真么?”
知闲沉下嘴角,一副要哭的样子,“自然当真。”
怨么?怨气冲天!但凡他有点气性,真该咬咬牙把婚退了。可是他注定要吃亏,到了这种地步还撒不开手,那么只好葫芦着装不知道。说到底他不恨布暖,他恨的是沈容与,恨不得一刀杀了他!他双拳关节攥得咯咯响,死瞪着知闲道,“你今日来不会只是要告诉我这些吧!什么意思,直说吧!”
知闲乜着他,“这事老夫人知道了,气得险些犯病。思量了很久,不好戳破她,便谎称我……有了身孕。如今只等你圆这个谎,容与去了河东,正是你有作为的时候。好歹叫她灰心,你若还想娶她,及早放大定过六礼,咱们都受用。”
蓝笙只默不作声。瓦楞顶上的气窗里飘进一缕光,斜斜扫在他身上。知闲满意的笑了,因为她看见他的脸,像他穿的孝袍子一样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