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阁的中书令端木匪人是容与好友,布暖调职中书省,起居待遇都和兰台时差不多。加之她不是个跳脱人,适应能力也可以,到了新地方愿意扎根下来,因此和上峰们相处也甚好。
中书省掌制令决策,是机要部门,这点和兰台不同。如今她的差事虽轻省,但行动受控制。凤阁规矩严,禁漏泄、禁稽缓、禁违失、禁忘误,单这几点就要受极大的约束。中书省官员是阶梯式的排列,她只是个从七品职位,因此直接受命六品通事舍人。活计不甚多,却比较繁复。舍人掌朝见引纳,殿廷通奏,四方纳贡出入礼节,军士出征受命劳遣。她是个打下手的,奔波的差使干不了,只在省内负责些杂项,基本上还是以抄录拟书为主。
贺兰的死讯她已经听到了,除了痛哭,不能为他做别的。好后悔,他上路去雷州的时候她没能送他。他事事关照她,自己连见他最后一面都办不到。
有时她站在窗前眺望兰台方向,恍恍惚惚能看见他的笑脸。不羁的,带着三分坏,最典型的贺兰式的调侃。然而一切都是空的,人死如灯灭,他就这样消失了。不管曾经多么的火树银花,到最后僵硬、腐烂,都归作尘土。
着实可怕的人生经历!她第一次感觉到,死亡原来离她如此近。有时她会梦到他,半夜醒过来坐在床头缅怀他。想着念着,然后眼泪就泼泼洒洒流淌下来。他是个情有可原的荒唐公子,其实如果能够走近他,他比任何人重感情,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她辗转打听到,押解他的将领是舅舅。本来贺兰要流放到雷州的,可是却在途中丧了命。她知道是因为武后的懿旨,可是她依旧恨容与。她现在不得不停顿下来理清脑子里那些风花雪月,舅舅也许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十年间从四品擢升至从二品的人,是可以一眼看得到底的么?手腕强硬,表面伪善,为了头上那顶乌纱帽,他可以负尽天下人。
她爱的人,为什么是这样的!是她的爱情太热烈,蒙蔽了自己的眼睛么?他杀了她的朋友,他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听说还要割耳为证,她简直要疯了——贺兰好可怜啊!死无全尸,不能轮回,还有下辈子么?这个傻瓜,当初要是听她的劝,放弃长安的一切挟资远遁,如今可能天高月小下浊酒一壶,徜徉在盛世繁华的别处。可是他放弃了,落得这样可悲可叹的下场……
他说过,活着保护她,死了要保佑她。她常常忙完了静下来,枯坐一阵子,突然觉得他就在不远处看着她。再自己劝自己,贺兰一直孤苦伶仃,现在和父母家人团聚了,也好!没有葬在长安,不必给荣国夫人随葬,也好!
可是真的好吗?她捧着脸,胸口闷闷的痛起来。他经受了什么?折磨么?痛么?恐怕任何人都无法想象。
只是再伤再痛,日子总要过的。她封好封套起身送文书,走到滴水下时,正看见端木匪人和容与,边说笑着边朝这里来。明明一张熟悉的脸,现在竟变得那么陌生。他还在笑,依旧是自矜的神气。从容的,轻描淡写的,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她心里狠狠缠斗,两种冲突的情感,把她煅烧成一块坚硬的铁。
“冬暖过来!”端木匪人招了招手,平实的脸上带着和蔼的表情,对容与道,“司簿不简单,静得下心,沉得住气,是个能堪大任的姑娘。”
容与听了欣慰一笑,“给你添麻烦了,近来事务缠身,也腾不出空来。昨日才回了京畿,我心里记挂着,旧时的友人该聚一聚了。明日家下设了家宴,你带嫂夫人一同过府,咱们兄弟叙叙旧。”
端木欢喜的在他背上拍了下,“如此甚好,我也不客气了。细算算,自从朝廷禁止结党来,里头有七八个月,人人自危,弄得朋友都疏远了。”又兴致勃勃的问,“还有谁?听说晤歌洛阳的差事都办完了,他回来后我还没见着他呢!回头打发人给他传个话,我想起来你们如今是儿女亲家,那我明日带上司簿,老夫人定然惦记外甥女,也叫晤歌和冬暖团聚团聚。”
容与听了,神情有些不自然,转瞬复又笑应道,“那再好不过,你带着回来师出有名,宫门上也少了盘诘的麻烦。”
端木颔首应了,又道,“那你们甥舅说话,我那里还有公文要看,就少陪了。”
容与道了谢,目送他走远,方转过身看布暖。
一月未见,她好像长高了些。见了他并没有笑意,眉眼间有种凄寂疏离的味道。他想她大概也忌恨他,这趟差事办成这样,人人都恨他么?他简直有口难言,心里的苦闷和谁去说呢!
“暖儿?”他放缓了声气,“怎么了?怎么这副脸子?”
他竟还有脸问?她觉得不可思议,他的作伪功夫真是高明!
他伸手拉她,转到殿后背阴的地方。她觉得反感,挣开了他道,“你别碰我,你的手脏,别带累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