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十三紧紧抓着王莺莺的手,说:“外婆,我难受。”
“外婆给你煮汤喝。”
刘十三喃喃地说:“外婆,我是不是很糟糕?为什么喜欢的人都要离开我?妈妈走了,牡丹也走了……”
祖孙两人坐在地板上,靠着墙,刘十三嘴里含混不清,王莺莺沉默好一会儿,说:“十三,你是不是很想妈妈?”
刘十三点头:“做梦都想的,外婆,小时候喜欢躺在长凳上看云,我以为,天上的云会变成你想念的人的样子,好几次,我好像真看到了。长大一点点,学习要紧嘛,不专心去想她了,闲下来才想,可是没有断过,一天都没有断过。”老太太的眼泪一串串掉。
“是我不好吗?是不是我很小的时候特别讨人厌?不然妈妈怎么不要我?”
王莺莺说:“她有她的难处。”
刘十三认真赞同:“我也这么想,只不过想不通。智哥说,想不通,不想,喝酒。”
他打开一罐啤酒,递给王莺莺,豪爽地说:“酒逢知己,就是兄弟!你是外婆,也是我兄弟!干杯!”
王莺莺跟他干杯,咕嘟嘟喝啤酒,第一次讲了个遥远的故事。
你妈出生在一个岛,海边的,那里有棋盘脚花,到了晚上才开。当时你外公在,开心得不得了。后来你外公没了,家里人只要你妈,赶我走,我就偷偷带着她,回了云边镇。
她十几岁天天跟我吵,高中没毕业离家出走,回来带了个男的,就是你爸爸,说打工认识的。他们结婚,你妈肚子大了,还没把你生下来,那个男的拿了家里所有钱,跑了。
你妈上吊,没死成,整天不说话。你两岁的时候,她又要走。我说,你再走,就别回来了。她说,不能赖着我,死在外面也好。
她写过两封信,说结婚了,过得很好,就是很远很远,回不来。
我托人回信,说,你回来,我出钱。
她呀,再也没有消息。我一直想,是不是过得不好,没脸回来呢?
王莺莺絮絮叨叨,刘十三头晕眼花,叨咕一句:“外婆,我活得很没意义,想要的都得不到,算了,什么都不要,死了算了。”
王莺莺心突突直跳,擦擦眼泪,气得骂他:“你怎么能乱想!四肢健全,受过教育,我们家又不是穷到吃不上饭,怎么能说死字?年轻的时候就要走得远远的,吃好多苦,你怕什么!家里有人,我老太婆在,你就有家的,闯得出去,回得了家,才是硬邦邦的活法!”
刘十三赶紧摸摸王莺莺的背,帮她顺气,没想到王莺莺反应这么大。
王莺莺说:“就算我不在,你也要好好活。”
刘十三撑不住了,嘀咕:“外婆,你会不会永远陪着我?”
王莺莺说:“外婆在的,一直在。”
刘十三睡着了,梦里笑嘻嘻:“外婆长命百岁。”
行李捆成一包一包,一次性搬不动,慢慢搬。最后王莺莺蹲下身子,把刘十三的胳膊搭在肩上。
刘十三醉成一摊烂泥,不停往下滑。
王莺莺半背着他,慢慢下楼。不像小时候的他,一只手就能抱起来。
楼道口,王莺莺停下来喘气,唾沫星子一股血腥味。她扭头端详外孙,把他的头发拢好。
夜未央的省道,拖拉机匀速前行,车斗颠簸,刘十三躺在里面哼哼唧唧。王莺莺把拖拉机停到路边,帮他翻身,等他吐完,拿毛巾蘸了水给他擦脸。
拖拉机开了一夜,刘十三吐了几次。有次擦脸,刘十三醒来,恍恍惚惚的,以为回到了某个深夜,他喊着:“我不去,我不走,我要回家。”
王莺莺说:“好好,我们不去。”
刘十三眼泪滚下来:“我不去找她了,我不想见她,太伤心,我们不去找她。”
王莺莺哄他:“不去找不去找,我们回家。”
刘十三满意地滚回车斗:“回家好,我想我外婆,我想她做的豇豆炒肉丝,我外婆真好,我跟你说,她一点都不凶,一点都不,她会打麻将,我们找她打麻将。”
王莺莺回到驾驶座,踩下油门,七十岁开着拖拉机,近乎一日一夜,整个后背湿了。省道尘土重,夜里没灯,王莺莺努力望着前方,泪水和汗水滑过皱纹。
外婆真想好好活下去,真想永远陪着你,外婆在,你就有家。
现在怎么叫她放心,老太太心痛,痛得快碎掉。生死是早晚的,可惜太快了。
马达的突突声中,王莺莺呜咽的声音被掩盖得很好。
山顶穿破云层,
两人仿佛站在一座孤岛上,
海浪涌动,雾气弥漫。
岛上铺满白雪,
一棵树上挂着熄灭的灯笼,
云海之间孤立无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