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霜后退一步,快速小声对刘十三说:“糟糕,没想到我只有烤串程度的美,卖不掉保单。”
刘十三说:“问问自己,尽力了吗?”
刘十三下半句是,尽力就没有遗憾,谁知道程霜双眼一亮,猛站起来:“对!我还有办法!牛大田!你不签保单,我报警抓你,扫了你的赌场!”
牛大田操起对讲机,大吼:“洞三洞四洞五洞六洞七!铁观音洒了!”
门轰然打开,赌场保安争先恐后拥入,刘十三一眼扫过去,发现基本认识,小学班级倒数几名,没想到成年后还不离不散。
他们也认出刘十三,双方生硬地打起招呼。
“十三,回来啦?”
“回来了回来了,吴益你长胖了。超哥!哎呀,超哥!现在不方便,不然我真想抱抱你!”
“不方便不方便,你别过来,就这样挺好。”
小学聚会被牛大田破坏,他挥动双手:“抓住这两个!他们要报警!”
保安们纷纷犹豫,脚步挪动得很碎很迟疑。刘十三有点感动,这帮人比牛大田懂得感情,可能因为也很穷的缘故。他缓缓收拾保单,捋齐,说:“不记得我,没关系,不认我这个兄弟,也没关系。算了,说这些没意思,大家都挺失败的,我连个保险也卖不掉,够失败了吧?以为你比我强点,结果你就在镇上骗骗父老乡亲的钱,不觉得可怜吗?”保安们上来劝:“少说两句,牛总生气了,万一真打起来怎么办?”
刘十三整理好文件,拉拉程霜:“走吧。”接着望了眼小学同桌,说:“牛大田,你真没劲。”
牛大田猛地跳脚,吼:“别喊我牛大田,我叫牛浩南!我爹没文化,他妈的我自己不能改名字吗?就他妈老觉得我没文化是吧?上过大学有多了不起!别他妈的再喊我牛大田,我叫牛浩南!”
刘十三说:“好的好的,牛大田。”
牛大田额头青筋凸起,拳头握得咯吱咯吱响:“你再喊一遍。”
刘十三说:“好的好的,牛大田。”
牛大田一个箭步,揪刘十三的衣领。程霜抓他手腕,过肩摔没摔成,保安们全部扑上来,屋子里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刘十三后脑勺吃了一拳,头晕眼花,跌跌撞撞滑倒,挣扎着想爬起来,保安们死死压住他。
刘十三不能动弹,嘴里还在喊:“牛大田!你偷校长家的鸭子!牛大田,你烧镇长家的茅房!”
程霜去掰保安的胳膊,说:“松开,你们给我松开。”
牛大田说:“你再喊一遍。”
刘十三说:“牛大田。”
牛大田说:“揍他。”
程霜举起一张纸,喊:“牛大田,你要不怕被抓,就老老实实放我们出去。”
牛大田气得笑了:“我今年二十四岁,生平第一次看到有人用保险单来威胁我。”
那张纸四四方方,洁白纤薄,举在程霜手里微微晃动,她喊:“睁大你的牛眼,看看清楚,这是张病危通知书!”
听到病危通知书五个字,全场集体没了声音,大家不知道和当下有什么联系,只是觉得这五个字很可怕,似乎不能轻举妄动。
场面安静,只有程霜发言。
“上面写得很清楚,我这个病情绪不能激动,肢体不能遭受剧烈碰撞,万一我内出血死在当场,你,你,你,你,还有你,你们都是杀人犯!”
牛大田张张嘴巴,说不出话,程霜指着他,气势逼人:“牛大田,你是主谋!关进去两个月就枪毙!”
牛大田惊呆了,摸摸下巴,肚子上的衬衣扣子绷开一颗,他顾不上捡:“你不早说,这是怎么了,真的假的……”
刘十三傻傻望向程霜,她脸蛋红扑扑,努力保持庄严和郑重,穿着王莺莺替她补好的裙子,针脚藏进内侧,几乎看不出来。一滴汗滴到眼角,程霜偷偷擦了擦,依然高举自个的病危通知书,跟革命斗士一样壮怀激烈,全场被她唬住。
刘十三心里一阵疼,空空荡荡地疼,茫然起身,推开保安,从程霜手里拿过去那张纸,看得清楚,医生盖章,签名,医院盖章,严谨真实。
原来她从来没有撒谎。
程霜随时会死的。
牛大田说:“那啥,你们愿意喊我啥,就喊我啥吧。对了,肚子饿不饿?洞三洞三,去买点烤串回来……”
那年暑假,所有植物的枝叶,在风中唰唰地响,它们春生秋死,永不停歇。
田野边的小道,少年骑一辆自行车,载着女孩。
女孩说:“我生了很重的病,会死的那种。我偷偷溜过来找小姨的,小姨说这里空气好。”
女孩还说:“我可能明天就死了,我妈哭着说的,我爸抱着她,我躲在门口偷听,自己也哭了。”
女孩声音很低很低地说:“所以你不要喜欢我,因为我死了你就会变成寡妇,被人家骂。”
刘十三没有回应,因为背上一阵湿答答。那么热的夏天,少年的后背被女孩的悲伤烫出一个洞,一直贯穿到心脏,无数个季节的风穿越这条通道,有一只萤火虫在风里飞舞,忽明忽暗。
电影院小小的,程霜坐在门前台阶上,路灯打亮水泥地,墙角满满簇簇的月季花,她说:“小镇太温柔了。”
刘十三和她并排坐,挠挠头:“怎么会温柔,刚刚还打架。”
程霜仰起脸,月亮挂在半空,小镇背倚起起伏伏的峰峦,山形边缘浮动银白色。附近几户人家菜香飘过来,她闻了闻,陶醉地说:“土豆炒鸡块吗,还有青椒味儿。”
“明天让王莺莺给你做。”
程霜回过头,眨巴眨巴眼睛:“所以说,小镇多温柔啊。”
看程霜那么轻松,刘十三接不住。他面对一个随时可能消逝的女孩,不知道该怎么聊天。生命这个话题,对刘十三来说过于宏大,无从聊起,最多聊一些众所周知的哲理。他是有困惑的,四年级开始,到昨天到今天,面对面了,可以问什么呢?你要死啦?还能活多久?医生怎么说?他想,可笑,问什么都无能为力,简直可笑。
程霜伸个懒腰,说:“这玩意儿我多了去。”
“什么?”
“病危通知书啊,从小时候到现在,我收到过很多次了。”
刘十三接不住,他甚至想不到应该怎么反应,只能死死盯着墙上露出的红砖,脑子空白。程霜看他一直沉默,问:“明天继续吧,一定要拿下第一单,有没有信心?”
刘十三走神中,皱着眉头,盯着红砖。
程霜大怒,踹了他一脚:“你搞什么鬼,不就是弄砸保单吗?还给我脸色看!”
刘十三说:“我没给你脸色看。”
程霜欣然说:“没给就好。路口那家面馆不错,我们吃面去。”刘十三还没解释完,她已经往面馆走了。猝不及防的刘十三跟在后头,浮想联翩,谁找程霜做女朋友,生活多么轻松呵!比如,“你跟那个女孩什么关系?”“朋友关系。”“朋友就好,我们吃面去。”
再比如,“你白天为什么不理我?”“我要工作。”“工作就好,我们吃面去。”
面馆的年纪,比刘十三大。能成为老店,说明它已经成为人们的生活习惯,每一道工序,都是为当地人的口味服务。机器轧的挂面,沸水中一搅,操进汤碗,加浇头。红烧大肠、葱油大排、梅干菜肉丝、香油荠菜、青菜牛肉,通通八块一份,送煎蛋或水潽蛋任选。
两人实在饿了,端着浇头堆起来的面,屋里几张桌子客满,等不到座位,找个角落蹲下来开吃。程霜扎紧马尾辫,也不管穿的是裙子,蹲在那儿筷子舞得飞快,含混不清地说:“真好吃,哈哈哈哈,赚到了……你别拉我裙子!”
“你说什么?”
“我说,别拉我裙子!”程霜怒火熊熊,一转身,发现刘十三蹲在几步外,并未动过,一脸无辜地吃面。
刘十三头扭过来,目光逐渐惊恐,面卡在嘴里,顺着他的目光,程霜低头,看见一只小手,一双含着泪光的大眼睛,委屈到噘起的小嘴,冲她弱弱地喊:“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