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莺莺小卖部出发,经过理发店、澡堂、小白楼,再左拐,河沿石板路走一段,电影院旁边就是罗老师租的房子。当初罗老师抵达小镇,学校安排她住教工宿舍。此人比较时髦,说要建造自己的乌托邦。没过几天,选中原先油漆店的铺子,搞咖啡厅失败,搞酒吧失败。
她锲而不舍,导致赔个精光,房子租约没到期,索性住在那儿,把吧台当成床头柜。罗老师痛定思痛,回到常规思路,最后搞个补习班,总算苟活了一门副业。
无论罗老师如何看待他,童年的刘十三还是想亲近她的。
CD机,名牌运动鞋,让罗老师与众不同。刘十三为了提前适应城市气息,也参加了这厮的补习班。
暑假第一天下午,补习的孩子们按时报到,可惜老师不见了。
教室里电风扇开着,吱吱嘎嘎,随随便便吹动热风,孩子的皮肤在初夏气息中沁出薄汗。刘十三和牛大田面面相觑,一个无法学习,一个无法玩耍,百无聊赖。
“罗老师失踪了?”
“我们要不要报告王莺莺?”
“报告我外婆干什么?人失踪了就要报警。”
“报警没有找你外婆快,镇上不管出啥事,第一个来的总是你外婆。”
“我外婆的责任心太重了,大家怎么不选她做镇长,做镇长能挣好多钱。”
两人交头接耳,不时偷看窗外,怕万一罗素娟突然出现。罗素娟的教学水平不好评价,体罚水平应该能拿金牌的。
两人偷看到不知道第几次,偷看到牛大田都睡着了,罗老师总算经过了窗前。
刘十三心道,回来就回来,为何走得如此荡漾。前天从莺莺小卖部拿了百雀羚,替她带到学校,她还没结账,这次下课一定不能忘记,好让她感受迟到的残酷。
罗老师恬不知耻,进门就给自己鼓掌:“同学们,让我们热烈欢迎新同学的到来!”
刘十三循声望去,门口的阳光被柳条切碎,金线勾出小女孩的身影。罗老师的掌声并不停歇:“我外甥女,重点小学三好学生,吓死你们。”
小女孩走近,笑吟吟望着一群土鳖同学。
她的笑很清爽,声音也好听:“大家好,我叫程霜。”像冰过的西瓜咔嚓碎了,脆凉脆凉,自大家耳边淌过。
刘十三稚嫩的心揪了揪,人生第一次感到慌张,赶紧踢踢牛大田。小胖子擦擦口水醒来,模模糊糊看到台上女生,腾地起立:“赵……赵雅芝!”
他越来越激动,不停推搡刘十三:“你快看,她像不像赵雅芝!像不像程淮秀!”
刘十三赶紧小声劝慰:“像的像的,你不要激动……你怎么哭了?”
牛大田泪花四溅:“你说我还念什么书!娶了她我就是乾隆!”
程霜笑嘻嘻地说:“谢谢同学们的热情,我来自上海,是罗老师的外甥女,很高兴和大家一起度过这个暑假。”
全场只有牛大田站着,他莫名其妙开始自我介绍:“我……我叫牛大田……耕田的牛,耕田的田……”说着说着哭到撕心裂肺,“我也不想名字这么傻……还不是我爹没文化……”
刘十三束手无策,牛大田情绪的复杂已经超出他的见识。
罗老师踢开小胖子,说:“程霜你就坐那儿吧。”
刘十三就这样,看着小女孩像梦境一般,马尾辫,眉清目秀,向他走过来。
毫无疑问,刘十三认为,这场面会铭记一生。
二〇〇三年的夏天,他们都是四年级。童年就像童话,这是他们在童话里第一次相遇。
窗外蝉儿鸣叫,屋内扇叶转动,课文朗读声随风去向山林。
程霜爱吃啥,家里几口人,看什么动画片,玩不玩塑料小兵,这些刘十三和牛大田都想知道。他们以为自己是野比康夫,而程霜是上天派来的温柔静香。
没想到程霜的角色,原来是胖虎。
“打劫!”
程霜站在石桥上,桥下流水淙淙,小女孩扛着一根扫把,再次重申:“喂,打劫!”
石桥基本是大家必经之路,补习的同学们被一网打尽。胆小的蹲着抱头,牛大田环顾一圈,鼓起勇气指着小女孩说:“你不能这样,你这样是错误的!”
小女孩用扫帚戳他的胸口:“那你想怎么样?”
牛大田被戳得连连后退,奋力组织语言:“你这样犯法,做人需要一定的礼仪,心地善良才会得到我们的尊敬……”
小女孩继续戳他:“我就犯法了,你打算怎么样?”
牛大田张大嘴巴,憋了半天,说:“我打算原谅你。”说完,就抱着头蹲下来,和其他的小伙伴一起屈服了。
刚走到桥上的刘十三来不及逃跑,结结巴巴:“程……程霜,你干什么?”
程霜拿扫帚画个半圆:“你看不出来吗!我在打劫!”
刘十三更结巴了:“为……为……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外地人在山里这么嚣张?为什么本镇小孩都这么配合?刘十三悲愤地俯视桥面,铺满水枪、弹珠、《水浒传》卡片,全是程霜缴获的战利品。
刘十三再看程霜,已经没有半分美貌,满脸写着侵略者三个字。
程霜说:“你也别难过,我比你更不好受。小姨拿走了我所有零花钱,我只好犯罪了。”
刘十三含着眼泪:“你们城里人都这样吗?”
程霜叹口气:“也不全是,我比较厉害一点。你的问题我回答了,给钱。”
刘十三抽抽搭搭掏书包:“多少?”
程霜:“五块。”
刘十三数了数,掏出五块红薯干,小心地放在程霜手掌上。
刘十三:“你慢点吃,我外婆做的,可好吃了。”
程霜怒不可遏,往嘴里塞了一块红薯干,发现咬不动,不死心,攥着拳头用力嚼,马尾辫跟着晃,说话含混不清:“我要的是钱!不是红薯干!可恶!完全嚼不动!”
程霜勃然大怒,同学们瑟瑟发抖,刘十三赶紧劝慰:“要不你先放他们走,我明天给你弄点钱。”
程霜说:“真的吗?”
刘十三想了想,拿出小本子,端端正正写下一行字:明天给程shuang钱。
刘十三说:“这个本子上记下来的事情,我都会做到。”
程霜狐疑地翻看,边看边啧啧有声。刘十三闭紧双眼,感觉程霜在肆虐他内心的花园。
最后程霜还是信了,眉开眼笑说:“那我明天还在这里等你。”
刘十三还小,他不知道反派的信任多么难得,第二天下课,他果断辜负了程霜。
程霜观察他捧着的东西,迟疑地问:“这是什么?”
刘十三介绍:“这是我外婆煮荞麦糊的铁锅,少说也有五斤重,是值钱的好东西。”
程霜举不起铁锅,只好梆梆敲着:“你不是在本子上写了要给我钱吗?难道那不是个神圣的本子吗?”
刘十三严肃地说:“当然神圣了,所以那条承诺没有划掉。我认真搞钱了,王莺莺不给,弄来这口锅我已经尽力。如果你不满意,我再想办法。”
全镇称得上美的女性,对刘十三来说,原本有两个。
首先罗老师,五官不算标致,幸亏气质优秀,大学生底子在那儿,比起村姑依然强一点。罗老师就像镇上唯一的蛋糕房,洋土结合,已经开创出独特风格。
其次毛婷婷,公认全镇第一美人。她的故事人们私下聊过许多,父亲搞运输,卡车夜间开山路,翻下去没救活。母亲哭了半年,上吊了。她只好辍学,用祖屋开了间理发店,拉扯亲弟弟长大。刘十三迎来这个暑假,她已经三十岁,衣装整洁,眉宇干净,顺滑的头发挂到肩膀,一丝不乱。
至于程霜,大城市来的同龄女孩,差点扰乱刘十三整个美学系统。她喜欢笑,小鼻子一皱一皱,见过的人都想和她一起笑。但她又凶又不讲道理,牛大田迅速放弃和她结婚的念头,准备同她结拜兄弟,一块儿欺负全校同学。
刘十三被欺负得最惨,却想保护凶巴巴的程霜。每当她笑的时候,就让他想起夏天灌木丛里的萤火虫,忽明忽暗,飞不远,也飞不久,日出前会变成一颗颗露珠,死在人们不会注视的叶子上。
因为有一天,他终于知道,程霜和萤火虫一样,现在是亮的,但说不定下一秒,就是暗的。
这个暑假,小小少年每天都回家想办法。王莺莺看着他满屋转悠,不停叹气,顿时展开了联想。
某天晚饭后,王莺莺下定决心,说:“十三,成长发育是男孩子都要经历的事情,这里有五块钱,你去镇上碟店租一盘《青春的岔路口》。”
刘十三犹豫:“是武打片吗?”
快六十的王莺莺用围裙擦擦手,惴惴不安地说:“算是的。”
一晚上刘十三攥着票子辗转反侧,剧烈挣扎。外婆说的武打片听起来颇为神秘,但好不容易搞到钱,花掉又如何面对程霜。
天亮醒来,他恍惚地往学校去,经过小吃摊时心不在焉,买下萝卜饼辣糊汤小馄饨若干。
摊主说:“五块钱。”
刘十三浑身一个激灵,暗道果然天意,将五块钱吃下肚,再也不用两边为难。
宽慰的心情持续到下课,逐渐陷入糟糕。他面临的境遇十分不堪:王莺莺知道他没租碟,程霜知道他没带钱。
磨磨蹭蹭走到石桥,发现程霜蹲坐河边。
刘十三喊:“别打人,我进贡!”
程霜翻翻刘十三的书包,掏出来炒蚕豆和一瓶汽水。她打开汽水就喝,听到刘十三邀功:“我偷了外婆的酒,灌了满满一瓶!”程霜一震,汽水又辣又苦,喝下去整条肠道熊熊燃烧。她干呕半天,不信邪。如果酒真的难喝,那为什么大人们边喝边笑,摔到桌子底下还在笑?她决定继续尝试,刘十三既怕她猝死,又怕她喝光,叫嚷:“快给我喝一口,外婆说,喝了酒不感冒。”
程霜问:“难道你经常喝?”
刘十三得意:“那当然,你看你,喝一口脸就红了,我喝了两口,白得跟死人一样。”
程霜眼珠子一转,说:“我要向你外婆举报,居然给我喝酒。”
刘十三说:“我才不怕她。”
“那我报警,喊警察叔叔枪毙你。”
“枪毙了我,没人给你带东西吃。”
“对哦,你天天换着花样给我带东西,是不是喜欢我!”
刘十三哆嗦起来,没想到程霜年纪轻轻,居然说出“喜欢”这么不要脸的词,断然骂她:“神经病才喜欢你!”
程霜喝了酒,小脸红扑扑,眼中倒映山岚:“刘十三,打劫不靠谱,再这样下去我们都快产生友谊了。”
刘十三皱眉:“那怎么办?”
程霜说:“我帮你把数学题做了吧。”
刘十三说:“不好,我将来还要用自己的实力考大学。”
程霜说:“说得也是,我们不能产生买卖关系。”
思索了一会儿,她翻出刘十三的本子,歪歪扭扭写字。刘十三紧张:“你要干什么,别乱写,这本子有法律效力的。”
等程霜写好,刘十三拿回来一看,发现多了一条:“送程霜回家。”
程霜握着他的手,说:“给你一个机会。”
两只小手暖烘烘,刘十三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都说女孩早熟,果然是真的,程霜喝了酒,熟得确实比他快。
一滴水落在手背,刘十三一颤,看到程霜挂着口水,醉成痴呆。
暮风掠过麦浪,远方山巅盖住落日,田边小道听得见蛙鸣。喝醉的小女孩分量不轻,刘十三用力蹬车,骑成了骆驼祥子。
程霜大舌头地问:“你为什么骑女式自行车?”
刘十三咬牙:“我妈留给我的。”
程霜又问:“那你爸妈呢?”
刘十三咬牙:“离婚了。”
程霜拍掌大笑:“原来你是孤儿!”
刘十三猛拧车把:“我不是孤儿!我爸妈活得好好的!”
程霜叹息:“太可怜了,等你长大了,去上海找我,有问题,我罩你。”
刘十三悲愤道:“我说了我不是孤儿!你再胡说八道,我就要打你了!”
程霜把脸贴在他背上:“你不舍得打我,你喜欢我。不过你再喜欢也没有用的,因为我要死了。”
所有植物的枝叶,在风中唰唰地响,它们春生秋死,永不停歇。
程霜接着说:“我生了很重的病,会死的那种。我偷偷溜过来找小姨的,小姨说这里空气好。”
程霜还说:“我可能明天就死了,我妈哭着说的,我爸抱着她。我躲在门口偷听,自己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