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岫听了,大惊失色,随后又是深信不疑地点头,冷静想了片刻,眼光忽然一亮:“大人所说格局所趋,儿信,可中书侍郎京兆尹二位大人皆有过人之处,就算急不得当,为何就不能成功,儿还是没有参透。”
谈及国事不治,李林甫方才参透乾坤的喜悦顿时消失,屏气凝神道:“改屯水田本是善举,然九龄弃毫州之宽地,改择豫,寿,许,陈四州狭地置屯,狭乡置屯,无异于民争田,与陛下之仁政相悖。”李林甫拾起茶杯,吹散茶水热气,反问李岫道:“朝廷最早何时屯田?”
李岫不假思索道:“最晚来年开春。”
李林甫面目不悦道:“然后呢?”
李岫:“然后?”
李林甫:“屯田劳民,必然滋生力役,张九龄所屯水田百亩,须征丁五千,充一年正役。依唐律,百姓每年须服役二十日,原则上避忙争闲,若张九龄三月春耕,征役置屯,人手不足,必然强征,到时农户无暇顾田,朝廷水屯虽有收益,百姓私田却深受其累,如此本末倒置,民怨沸腾,当地逃户滋生,河南来年税收缩减。到时国库空了,不用御史台参奏,户部的人就撑不住。”
李岫听得瞠目结舌,铭记在心,李林甫见儿子有所领悟,紧接又道:“就算百姓不逃户,依唐律,百姓服役满三十五日,朝廷须免庸,调;若满五十日,庸,调,租三者皆免。”
“如此一来,张大人春耕屯田和以钱兑粮也没什么区别了。”李岫黯然叹息,右手握紧书卷,转念道:“诸多细节,儿不得而知,中书侍郎为民屯田,终归也是善举…;…;”
李林甫打断道:“善恶与否,不在心,而在果,劳民而无益,不过悬河。”
“是,大人教训的是,儿铭记。”李林甫父子二人起身而走,李岫紧紧追随在李林甫身后。
李林甫昂首望着被烛光染红的书柜,回眸问道:“岫儿,你可知为父为何不教你读书?”
“儿听人说,大人年少少读,颇为遗憾。”
“黄口小儿,不知深浅。”李林甫苛责道。
李岫见父亲责备,反而暗自窃喜,似是撒娇道:“儿知道,读书走心,看得远,未必走得远,书读多了,自负盈亏。”
李林甫点了点头,左手挽起右袖,食指掐着蜡上烛火,自语道:“为父年逾二十,行走宫中,身为皇亲,家门落寞,当年神龙政变,为父身卑八品林卫,随禁军血洗张昌宗府邸。那夜,府中上下一片血色,就如这墙上之火。”
李岫哽咽望着父亲,沉吟后答道:“大人放心,儿虽不才,但勤能补拙,假以时日,定能领会大人教诲。”
李林甫放开手中火焰,抿嘴一笑,默以赞许,追问道:“开山漕运之事,你有何看法?”
“这…;…;儿糊涂,漕运之事,从头至尾,儿并不知晓。”
李林甫:“是为父糊涂。此事始末,惟有阿翁知情。阿翁苦心,是想为陛下分忧啊。”
“自古漕运乃国家兴衰命脉,儿斗胆,请大人教我。”
李林甫轻哼一声,不以为然道:“我儿好高骛远啊。”
“儿只想多学些本事,多长些见识,以后好替大人分忧。”李岫再次恳求道。
李林甫暗笑不露,孺子可教,不禁自喜,故作犹疑道:“裴耀卿大改柏崖仓,整修河阳,集津,三门三仓,此举意在开山置输,改山为陆,转陆为水。”
李岫隐隐开口道:“大人,难不成,这漕运之策,也不能成功?”
李林甫面如铁钟,背过烛火:“水行来远,多风波覆溺之患,函脚增剧,营窖无余。为父初算,自东都含嘉仓至陕州太原仓,行三百里,每石耗脚钱五百文,若运粮百万,脚钱就是五十万贯。”
“五十万贯…;…;朝廷现在哪里拿得出这么些脚钱。”李岫失神自语道。
李林甫冷冷道:“国库拿不出,迟早落在百姓头上。”
李岫脸上忽明忽暗,皱眉道:“大人可将此事谏言陛下。”
李林甫面露戾色,显然是对李岫沉不住气的性子不满:“裴耀卿当世算盘,漕运诸多难处,为父尚能看透,他就不能?”
李岫:“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大人。”
“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李林甫语速极慢,沉吟片刻,静静望着略显失落的儿子,走近跟前激动道:“若是一般政令,在其位,谋其政,为父也不会谏言,更何况此次?告诉你,为父,张九龄,裴耀卿,无论是谁,国政失败,都有退路,惟有一个人没有退路,那就是皇上。皇上比谁都明白,无论漕运,屯田,内廷节流,都是在拿国家名器豪赌,成了,造福苍生,都是臣子之功;败了,天塌下来,皇上一人独扛。”
李林甫停顿片刻,沉寂下来,又道:“大唐有圣君,皇上此举是要昭告他的子民,无论天灾人祸,大唐的天子都会迎难而上,想尽办法解决朝廷百姓的粮储,此时为父要是谏言劝上,为父妄为人臣呐。”
李岫大喘粗气,整个人都愣在一旁,胸腔颤抖道:“儿有罪,大人明鉴。儿糊涂,只为心安,请大人心安。”
李林甫双眼深凹,目光苍利,轻抚儿子肩膀,字字如山:“黄门侍郎,不进则退,节流之事,我儿勿忧。”
“大人?”
李林甫:“内廷节流之初,皇上定会遣一亲信为副使,这几日你在朝中多花些银两,替为父打探一下。”
“儿明日一早便派人着手打探。”
“嗯,再备几车扬州土产,明日朝会后,我亲自委人送至内侍省。”李林甫双手捂着烛火,脸上阴笼一片黑暗,自语道:“即日起,府中谢客不见,为父是进是退,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