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正是交州最热的季节。那高高挂在天空上的骄阳毫不吝惜将自己身上的光和热洒向大地,照向城里城外那无数神情紧张的人们。这里是郁林郡怀安县城的所在,十丈来宽引郁而成的护城河将有着五丈多高阔达一丈城墙的城池紧紧的包围起来,将城里的守军和城外的敌人分成了两个互相对立的存在。战争,那生与死的厮杀很快就要在这两者之间展开。
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湛蓝的出奇。当城下的军队从三里外的营地里出来,越过那早已被收割过的稻田而到城下列阵的时候,城上的人们已经严阵以待了。白衣白甲的军队整齐的推列着阵型,在他们身后的本阵中树立的两杆书写着“报仇”、“雪恨”的白色大旗,正在微微吹起的热风之中飘扬着,应和着那累累的鼓声,仿佛在向苍天倾诉着什么似的,投射出一种悲怆的味道。
三通鼓毕,城下的队伍已然排列得整整齐齐,三万士兵皆持刀枪树立,一声不吭的站在城头大约一百二十丈的地方:他们以大盾并为外层,紧跟着大盾身后的是站的错落有致的弓手,而穿插在弓手所编织而成的甬道之间的则是一队队手抬云梯的步刀手。原本这里还应该有掘土手,铁镢头的,但由于怀安城本身引的是郁水的活水,根本不可能被封堵上,自然不需要掘土手进行填河那么麻烦的工作了,至于铁镢头,那完全是因为时间不够的缘故。今日才是攻城的第一天,作为攻击者的一番,他们还没有完全造好一整套攻城设备。眼下,他们只是想先试探一下对方,拉开阵型看看对方是如何守城的罢了。
正统的守城往往都是从一统废话开始的,当然这一次也不例外。城外的敌阵无声无息的裂开一条甬道,在以盾牌与长枪为壁的通途之中,一人一骑带着一股伤悲的气势走了出来。只见他面容苍老,头顶一面银盔,身着一身素甲,肩披白麾一领,身形修长,势若渊持。他身后跟着一队亲兵,手中高举一杆大旗,上书数个大字:“汉交趾太守——士”,正是交州士家家族,已经死去的士徽之父士燮。
“城上的人听着快把杀害我儿的凶手杨磊全家给交出,并开城投降,老夫自还可以看在同为交州之人的面子上放你们满城老幼一马。若是不从,则我等攻破城后,满城不留。”士燮虽然年级有些大了,但身体一向很好。此刻他心痛于长子的死亡,用了全身的气力大声的吆喝出这满口的威胁之语,自是弄得全城上下无论敌我都听得一清二楚了。
“好你个皓首匹夫,苍髯老贼。你家本为我交州大族,只当勤俭修持,造福桑梓,却不想你纵容子孙,欺良霸市,行那强抢民女,意图*之举。如今你儿子自己找死,被人杀了,你便老着面子要来报仇。好啊,报仇,你儿子的仇找我们报,那被你儿子害死之百姓的仇,因为你的愤怒而被你所杀害的那些无辜百姓的仇,我们又找谁报呢?你们这些大人物的命是命了,我们这些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吗?你要打,那就来吧。我们全城上下就是战到最后一个人,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不会向你这恶贼投降的。”城墙一个年轻有力的声音雄壮的响起,振振有词的将下面自以为站住了理字而毫无畏惧的士燮好好的骂了一通。这似乎是很大快人心的。那人的话刚刚落下,城头上顿时响起了一片喝彩的掌声。猛然间,守城之军的士气提高了不少,要守住城池的决心也更加坚定起来。毕竟,他们都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家园,保护自己的亲人而战的。士燮对大军所过之处实行的那种屠杀的政策,已经彻底的令他们愤怒了,因为在被士燮屠掉的几个村庄之中有很多本就是他们亲族。
“可恶!”被骂得略有些理亏的士燮面容狰狞起来,他恨恨的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二话不说的转身就走,同时向自己的军队下达了命令:“攻城,攻城,把这座城池给我的打下来,城破之日我允许你们松懈三天。”他大声的喝着,一股憎恶之中带着肃杀的气势从他的身体中挥发出来,迅速的充满了整个天地。
“噢!”站立在地上的士兵们吆喝起来发出震天的吼声。与此同时位于军阵后方的战鼓再次咚咚的响起来。在自己口中的吆喝声和后方战鼓的应和之下,士燮军的士兵们迅速的动了起来。他们列着整齐的队形,迈着与战鼓之上点点相对的步伐,很有气势的向前而去,一步一步的接近着城墙,不曾有一点杂乱的模样。
看着下面的敌人一点一点的接近自己,城墙上杨磊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别看他前头把话说得那样干净,事实上他对于能否守住这小小的怀安城还是颇有些顾虑的。毕竟双方的差距也太大了一些:怀安城下的士燮军足足有三万人之巨,而城墙上的自己即使把那些临时征召上来的民军算上,只有区区的三千人。一比十的差距,所能凭持的又只是这小小的城墙。杨磊真的认为自己会死在此地,但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因为他清楚的知道,眼下的士燮军是一个多么邪恶的存在。不要说什么士燮之志只在他一人之类的鬼话,如果那样的话都能够被人相信,那牛也绝对可以在天上飞了。事实上在士燮军攻取作为怀安县城屏障的几个寨子的时候,士燮也曾做过相类似的承诺,但这些承诺都是骗人的。当守城的人相信了士燮的话而把自己寨门打开投降之后,士燮的军队就会蝗虫一样蜂拥而入,将偌大的一块地方血洗一空,做的鸡犬不留。对于这些杨磊并没有真切的看过,可他却相信这是真的,毕竟在他的手下还有不少从士燮屠戮过的地方逃亡出来的人,这些人说的都是他们亲眼目睹的悲惨。
“……那鲜血淋漓的地狱之景啊,几乎让我怀疑我是不是回到了十几年前的徐州。事实上眼下士燮在交州做得这些事情和当初曹操在徐州干的几乎是一模一样。唉,天南地北的两个人行事如此的相同,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好是坏了……”一个失去了双臂的中年人满是心酸的叹息着。他的左臂是昔年在徐州被曹军砍断的,而他的右臂则是这一次被士燮的军队所斩下。这不知道究竟是他的幸还是不幸,也许两者兼有之吧。
“既然投降也是死路,那还不如……”正是因为有了士燮前头不好的记录,才使得杨磊和所有怀安县的人都最终下定了奋力一搏的决心。当然这奋力一搏也不是完全没有生存可能的,杨磊清楚的知道新任的交州牧李晟大人已经让他手下的大将黄忠领一万五千人驻守离这儿极近的昌平。若是他听到这儿被攻击的消息而迅速的赶来的话,那或许自己也只要支撑个两三天下来,便会有援军到来解围了。“到时,说不定我还能成为英雄呢。”杨磊的脑袋中偶尔也会有这种异想天开的自私念头,脸上顿时放出兴奋的神色。
在从对于生存的遐想中回来以后,他的注意力已然全部放在了城下的敌人身上。眼下列队于城下的敌人已经高举着盾牌来到了离城墙大约三十丈的距离,并继续往前齐步着。想来很快就能越过这三十丈的线而到二十丈以内。有过多次城防经历,并不是一介初哥的杨磊自然明白一旦让对方到了二十丈之类会有怎样的后果——一旦到那样的距离上,对方的弓箭手便可以用自己手中的弓箭向城墙上的守军发动攻击。而依照对方的兵马远在自己之上的情况来判断,杨磊几乎敢百分之百的肯定一旦让对方先发动,那站在城墙之上的自己,肯定会陷入一种极为被动的境地之中。估算着三十丈已是在城墙上弓箭手能够发挥威力的距离,杨磊当机立断下去,他手中的长剑高高的举起,然后用力的往下一劈随即迅速的下达了命令:“弓箭队,抛射!”
城头上的弓箭手,迅速的上前两步,随即按照各自所在队长的命令,作出了自己的动作:“第一伍……上前……放!”,“第二伍……上前……放!”怀安城上的守军连带着民军,一共有接近六百的弓箭手,他们此刻分作了三波轮流不断的将手中的箭矢往空中射出。长长的箭矢在弓弦的作用之下飞上天去,然后划过一条圆弧的轨迹,由半空之中自上而下的陨落,迅速的没入了士燮军的阵中。因为人数与敌方实在有着太大的差距,因此城头上的人们用了一个取巧的办法,那就是将攻来的敌人分成好几块区域,不求一下子能打到所有的敌人,只求能用一波的攻击将一块区域内的混蛋完全湮灭。为了达到这一点,他们甚至将手中所有箭矢换成了清一色的毒箭,虽只是用动物的粪便,人畜的尿液,以及蛇毒制成的简单毒箭,无法做到所谓见血封喉的地步,但也能让敌人承受更大的伤害,令中箭在治疗上变得更加麻烦。不要说什么这实在太过卑鄙之类的话语,因为这是生死存亡之争,为了能够活下去,他们必须想尽一切的办法,动用一切的手段。
“噗噗”的中箭声想起,随之而来的是士燮军士兵们的哀嚎。尽管前队有盾牌手护卫遮挡,但他们的人数太少,所要护卫的地方太多,盾牌也实在太过沉重,以致于他们根本无法照顾大多数的人。于是,原本密致的阵型稍稍的有些混乱了。与中原那某些即使是死也不会丝毫混乱阵型的军队相比,士燮这号称是南天第一强军的队伍实在是有些差了。无法做到无视生死的前进是他们最大的弱点。
当杨磊巧妙的利用弓箭手对他们进行重点打击,然后一点一点的将打击点转移之后,一种名为恐惧的心里便在他们的心中滋生起来。和毫无退路守军相比,他们所具有的残忍或许依然如故,但他们所谓的悍勇却在对方的打击下变得尴尬起来。他们不太能够承受只能看着敌人打自己,而自己却打不到敌人的那种感觉,尤其是在自己周围的战友都逐一倒下的情况面前,他们的窝囊,他们的恐惧便一下之爆发了。几波的重点攻击之后,他们中便有人开始向后溃逃,虽然溃逃的人数很少,但毕竟实在溃逃。这令原本就很显得有些混乱的阵型,乱得更甚了。
“这就是我士燮的军队么?只是花架子啊。”看着这一切的士燮轻轻的摇了摇头,眼中有着明显的失望,但随即又变得兴奋起来。他看到了那群懦弱的家伙并没能跑得多远,便被立在自己本阵之前的弓手给射翻了。“南人善射!这果然不假。”士燮看着那些执法者冷漠而狠辣的动作,看着那一串串殷红的血珠在空中飞洒出凄迷的炫目之美,心中不由得欢喜起来。那血的腥味飘入他的鼻间,令变得有些疯狂的他兴奋起来。“射吧,射吧!把那些胆敢后退的家伙统统给我射死。”他叫嚣着,脸上满是狰狞的表情。对于自己手下这些原本就出生于猎户人家的亲卫弓手,他总是抱有十二万分的信心。
不知是不是士燮对逃兵的断然处置起了作用,总之在短暂的混乱过后,逃亡的人已经毙命了,而还坚持着的人也将自己的队形拉到离城池不到二十丈的地方。大盾兵在这里将手中盾牌重重的插入土中,用自己的身子倚着,斜斜的支撑与地,而紧随在他们的身后的弓箭手也三三两两的快步上前躲入了大盾兵那半人高的盾牌支起的阴影之中,在那里他们完成一连串拈弓搭箭的动作。
“放!”和怀安城里的守军不同,作为攻击一方的士燮军并没有统一的一个号令,那些将自己的身形潜藏在大盾之下的弓手们,只是稍稍的探出小半个脑袋,用自己的眼睛估算了一下角度和自己的目标,便迅速的站起身来,飞快的射出一箭,然后也不管这箭究竟能不能命中,就再一次的将身子缩了回去。他们这些弓手都是士壹带出来的老兵了,也参加过好几次类似的攻城,于几年的军旅之中,他们在战斗经验渐涨的同时也不可避免的染上了自己长官士壹的那种谨慎的毛病。在没有得到上头下达的死命令的时候,他们是绝对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和敌人拼的。就他们看来,眼下无论是军队的战斗力,还是军队的数量,自己这边都远远的高出对方。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出现的话,自己这边将很正常的取得战斗的最后胜利。
“既然无论如何我们都会赢,既然我们不管怎样都能获得战后的奖赏,那我们为什么还要为了一个必胜的结果而拼命呢。只要稍稍的出力,在尽可能保住自己的情况下,对敌人进行攻击就可以了。反正敌人就是那么多,就算一个换一个我们也换得来啊。当然这换掉的最好不是我自己。”保命至上的想法在这些老兵之间十分普遍的存在着,直接体现到这战场上的时候,就是他们眼下这种用自由攻击来保证自己安全的作战方式。毕竟和毫无防备的齐射相比,这种作战是死的人最少的一种了。无论对己还是对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