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道上,小舟悠悠向前,初春的暖暖阳光穿过竹窗缝隙透射在舱中司空孤白皙的手臂上。
舱内,司空孤与张温文正享用着明月楼特制的糕点,每一样都玲珑精巧,张温文觉得那马蹄酥尤其美味,外酥内糯,不知几道工序制成,每一口都能品到不同清甜,似是花蜜所致,更令张温文不可思议的是其中居然还有些许梅花的清香。
用罢糕点,距离漕帮总舵的行程方才过半,二人便终于能够互诉这些年来的经历。
张温文也终于知道,司空孤这些年来的经历。
司空孤当初乃是为其现在的师父所救,而其师乃是江南武林赫赫有名的吴青山吴先生。这位吴先生自称为凤凰山隐客,因世道纷乱而不得已出山匡扶正道。在南唐覆灭的纷乱世道之下惩奸除恶,更传说其曾一人一剑独闯某个危害乡里的强盗山寨,取下那个大盗头子的脑袋,而不伤群盗。后来那些大盗每选出一个头子,他便去斩下那个头子的脑袋。偏偏他来去如风,无盗能够碰得得他分毫,最终死了七八个头子后,那个山寨便无人肯任首脑,最终使得一个数百人的大寨便被迫散伙。因此,吴青山也被称为“江淮仁侠”,江湖人皆称道其不嗜杀的性格,都对其称赞有加。
只是,这个吴青山仅仅与少数江湖大派的掌门宗主打交道,普通的江湖人对于这位“仁侠”只停留于“江湖传说”的级别。不过,十一年前,轰动江湖的“杨氏双侠”便是他的弟子,说起来,当初司空老爷的确也与他颇有渊源,毕竟杨朔、杨晦还是吴青山受司空老爷之托方成为其弟子的。是以杨朔与杨晦当时称司空无涯为“恩公”,那是张温文还在司空府上,对此记忆犹新。
据司空孤所言,司空家覆灭那夜,吴青山正巧赶来,救下躲在草堆中险些被烧死的司空孤。后来又教授司空孤读书识字,还将其建立的明月楼连同扬州的情报网一同赠与司空孤。
当张温文略有失态地问“尊师为何没有早来一步”时,司空孤只是一脸茫然的说道:“想必师父也有难言之隐吧。”张温文便自知失态。
“的确,吴先生怕也是没赶上吧,或许是当初杨晦的事情让他对江湖心灰意冷,他不愿插手这江湖事务吧。”张温文猜想。
司空孤又将吴青山已经于三年前病逝,自己为之守孝三年之事和盘托出,并且告知张温文,其师在收自己为徒后没有谈过那夜的只言片语。张温文猜想,司空孤想必在正式拜师前,也不断恳求过吴青山吧?恳求他为自己报仇,恳求他告知自己那夜发生了什么。那时的司空孤,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呐。
当初自己兄弟三人从司空老爷处受益良多,出了许多事都是靠着司空老爷仗义相助,但却没有能够为他照顾遗孤,想到这里,张温文心中又生出一丝自责。
张温文很清楚,吴青山早在杨朔兄弟行走江湖时,便已经渐渐淡出江湖人视野,后因杨朔之弟,也是其徒杨晦身死后,彻底绝迹江湖,从此江湖再无与其相关的传说。按照司空孤的说法,吴青山是在杨晦身死后第三个月,司空家满门遭屠戮那夜,吴青山“碰巧”现身江宁司空家,救下了当时年仅十岁的司空孤。
“世上果真有那么巧合的事情么?”张温文听到此处,不由猜测起来,但口上却向司空孤问道:“那时吴先生应该已经绝迹江湖,又因何而来扬州?”
司空孤只对张温文是苦笑,表示自己并不知个中情况。但张温文从司空孤眼神中猜测,司空孤也十分怀疑这二者之间的联系,只是因为救命之恩与师徒之礼而不能向吴青山求证。
司空孤此次下山,自然是要查清楚当夜的真相,然后报仇雪恨的。当司空孤提到雪恨一事,张温文当即表示,自己会尽心追随。但张温文现今并非“江湖中人”,他还在为柳家工作,他现在必须将柳三变送归崇安,再向柳家辞行方能前来扬州助司空孤一臂之力。
毕竟当初在东京,“青冥三侠”遇袭,正遇到柳家老爷入京上书,这才救下其一条性命,若是未完成嘱托不辞而别,实在有违江湖之义。
司空孤也表示,自己接下来便是要回归江宁,将当初司空家的一切重夺回来,再利用司空家留下的财力人力追查凶手。司空孤此次入江湖,为的不仅仅是报仇雪恨,更是重振当年“江宁三家”之一的司空家。
“此次拜访漕帮,乃是为我师兄排忧解难,也是与漕帮交一个朋友。”
张温文正欲细问,却听见船只靠岸的声音,而此时艄公也已经在呼唤二人上岸。
司空孤对张温文说,等见过杨朔后,三人再共叙旧事。张温文点点头,便跟着司空孤走出船舱,等上了岸,却见到漕帮老帮主李壑已经从树荫下缓缓朝这边走来,他身后跟着十数个漕帮帮众,其中便包括昨日在明月楼中械斗的南宫俊。
张温文早已淡出江湖,不知现今扬州武林形势,本以为明月楼是一栋华奢酒楼,但在司空孤方才的解释下才明白:对于扬州武林而言,由于每日停驻于此的行商豪富不计其数,明月楼被视为一处极为重要的情报汇聚地。这位与张温文有过数面之缘的漕帮老帮主李壑,本不知晓司空孤实则是漕帮副帮主兼邢堂堂主杨朔的师弟,昨日之前更不知晓他乃是明月楼真正的老板。
张温文心想:“想必阿元(司空孤小名)已在名刺中道明身份了吧?”
张温文所料不差,不过司空孤刻意没有在名刺中道明身份,只是一明月楼老板这一身份递来名刺。而昨日南宫俊所转达的“江宁司空家家主”一身份,李壑听闻之时虽然惊疑,但并没有将这个身份放在心上。毕竟对于一个早已覆灭的司空家而言,目前漕帮面临的问题才令李壑最为担心,因此,在李壑眼中,司空孤作为明月楼老板的身份,比作为一个覆灭家族后人更有价值。
失去了主心骨李舟的漕帮,昨日竟然在帮内就出现了两次内讧,而漕帮忠堂堂主南宫俊又在明月楼中招惹金有德长子金致诚,这让失去独子又年近七十的李壑更为心力憔悴。
漕帮是李壑半生的心血,在李壑心中的地位,甚至胜过了李舟。扬刀门尽管这些年来在商道纷争上因李舟的强硬而落於下风,但在扬州城中,扬刀门的势力并不比漕帮要弱小,金有德、鲁松、还有金有德那位声称退出江湖,却依然在为丈夫培训弟子的金夫人,再加上比漕帮新一代胜出不少的新生代江湖人物,如果扬刀门来一招破釜沉舟,现在人心飘摇的漕帮如何能够抵御?因此,李壑死死压住李舟身死的消息,便是担心漕帮大乱,扬刀门乘势吞并漕帮部分舵口,届时漕帮就会被彻底击垮,自己半生的心血也会随即付诸东流。
明月楼是一处江湖人的情报汇集地,司空孤又是明月楼的老板,漕帮目前面临的险境,想来司空孤也是清楚的。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又前来拜帮,这不由得李壑心生防备。李壑作为漕帮帮主,现在亲来来到渡口迎接司空孤,也是对司空孤示好的一种表现。
李舟之死是瞒不住的,但现在李壑也没有任何办法,漕帮已然陷入险境。李壑一边打量着面前这个清瘦俊逸的青年,一边思考着漕帮的前途,心里却是更添忧愁。
司空孤也在打量着面前这个似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他很清楚,李壑与四十岁前都只是一个小走私商贩。后来结识南宫俊的大伯——江洋大盗南宫飞龙,这才以李壑这些年的本钱成立漕帮,南宫飞龙又在漕帮刚刚于江南站稳脚跟后,便因为帮派火并而丧命,李壑才因此接替漕帮帮主之位。当年恰逢大宋南征南唐,李壑投向大宋一方,保住了江南漕运的本钱,这才在战后建立起一个新的漕帮,又经过二十余年的发展,终成这长江上最大的走私商团。
在扬州城里,漕帮也多行善事,由于与官府关系素来交好,又在民间多有名望。因此,在武林中漕帮一向被视为白道中人。当然,司空孤却并不这么认为,在吴青山对他的教导中,司空孤明白在这浩瀚江湖中并不存在黑道白道的概念,只有朋友与敌人的概念。现在的漕帮,对于司空孤而言是想要结交朋友,因此,司空孤今日还想送上一份大礼。
不过,既然将漕帮视作朋友,那么司空孤眼中这个面皮犹如老木的老者,自然不是什么走私商贩,而是和蔼的老者。
当然,即使是朋友,交流也要讲究一些方法,司空孤很清楚,现在的漕帮最大问题就是失去了那个发号施令的人,人心涣散。若要想汇聚起人心……
“李帮主,晚辈司空孤今日特来拜会,献上薄礼,还望笑纳。”说着话,身后那个艄公便已经从舱中捧出一个乌木盒,盒上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朱雀,很是精致。
“司空公子不必多礼,来,里边请。”李壑的笑容很自然,那一张老树皮似的老脸没有表露出过多的情绪,在司空看来,李壑的笑容十分亲切。
而此时,来接过木盒的南宫俊才发现,除司空孤身侧站着的那个昨日在明月楼外见过的高手外,这个捧着木盒的艄公是一位武林高手,那手上厚厚的老茧证明了他拳掌功夫根基扎实,而他的吐息中蕴藏的内力竟然不亚于自己。
“这小子身边居然有这两位武林高手?他们的实力绝不逊于昨日那个金家小崽子。”
在南宫俊满脑子疑惑的同时,他已经随着渡口处一行人入了漕帮总舵的大堂,一路上,李壑与司空孤只是闲话了三言两语,只是些扬州近日的琐事,司空孤丝毫没有透露出近日前来的目的何在。
但当众人进了漕帮总舵大堂,司空孤甫一坐定,李壑便听见司空孤用清澈的声音说道:“少帮主一事,确有晚辈的不是了。”
这话一出,倒是令在场的漕帮众人吃了一惊,谁也没有想到司空孤居然敢如此直率。在这漕帮总舵中,大半是知道李舟已死的,堂内的众人皆为漕帮中精英骨干,自然都知道这件事。司空孤突然提出,所为者何?
于是,堂中漕帮众人都提起防备,南宫俊更是长剑出窍,而站在司空孤身后的张温文右手也已经按在刀上,尽管张温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很清楚司空孤似乎说错了什么话。
正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司空孤却笑道:“我本不知这是鸿门宴呐,要摔杯为号么?李帮主。”
李壑面容阴沉,胜过阴天的乌云,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我儿的事,与你何干?司空公子今日莫不是代表扬刀门前来宣战的?”
此言一出,堂内哗然,张温文实在为司空孤捏了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