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九月,正是吃蟹的时候。
可惜,明朝这个时候的保鲜技术和运输速度都强差人意,螃蟹运到京城都变味了。
传说万历年间有个太监到南京办事,那儿盛产每日供应给宫里的鲥鱼。等他要走了,招上厨师来问,怎么你们都不做鲥鱼给我呢?厨师说:每日都有鲥鱼。太监仔细观察,发现是长得挺像的,可味道和宫里的完全不一样啊,没有那股臭味了。
范铉超作为一个吃过正宗大闸蟹的人,根本不打算委屈自己去吃带着臭味的螃蟹。若是如此,他还宁愿不吃。
不过螃蟹虽然不能吃了,但幸好秋游还是有地方的,帝京有许多有名的秋游景点,加上风景优美,范铉超也多爱游玩。
时人多爱礼佛,帝京各类佛塔佛寺众多,文人书生又爱留下赞颂的诗句,不过这些诗句又有多少能流传后世,那就不一定了。
这日,朱由检邀了范铉超一同游览法藏寺,倪后瞻还没从国子监出来,白阳也有事没来,原本的四人之行,最后只剩下朱由检和范铉超两人。
哦,不,还有朱由检的一队侍卫。虽然他只挑了身手最好的几人,可范铉超还是没能学会“无视下人”这一技能,总觉得人很多,和朱由检相处起来也就落落大方。
——如果是两人独处,他反而会紧张不已。
朱由检和范铉超都不喜欢人多,范铉超是以前旅游的时候对人挤人心有余悸,朱由检则是出于安全考虑。可法藏寺的风景独好,登高又是一年习俗,两人一合计,决定提前去登高赏秋。
范铉超认为游玩就是游玩,从不拜佛,最多只是上柱香。
虽然经过穿越这件事,范铉超对神佛魔怪心存敬畏,却还是没有养成信教的习惯。他偶尔反省一下,认为自己在新红旗下的教育还是很成功,至少在遇到非唯物主义事件时还能保持不信教。
范铉超不但不信教,他还保持了在现代旅游的习惯,每到基本上是没有题过诗的。
毕竟作为一个理科生,他对古诗词有着天然的“恐惧之情”。基本上只把它们作为科举的敲门砖、应酬时的工具,很少会有主动作诗的时候。
朱由检也没有到处题诗的爱好,所以两人在法藏寺游玩,也只是一路说说笑笑,感受佛门庄严。
法藏寺在帝京北面,周围也有好几个寺庙,比如天宁寺就是隋代建的,妙应寺是辽代的,还有慈寿寺是万历四年为当时的圣母皇太后祝寿建的。但那些塔都只可远观,近而行礼,不可登高。而法藏寺的弥陀塔有楼梯可以登高,每年到了九月初九,法藏寺游人络绎不绝,来此登塔远眺,称为“九九登高”,近几年几乎已经成了习俗了。弥陀塔有七层高,每层都有八扇窗户、八盏灯、八尊佛像,没走多久,也就到了最上层。
本来在下面就是人烟稀少,更少有不是九月九登高的人,最上一层除了范铉超、朱由检和朱由检的侍卫,根本没有其他人。
朱由检从窗户向下望去,下面偶尔一个沙弥都只能看到他头顶,人小得像一片叶子。秋高气爽,万里碧空,法藏寺柳树成荫,香烟缭绕,楼高风大,传来大殿铃铛声和众僧沉沉的诵经声,仿佛整个灵魂都被清刷了一遍。从这儿眺望帝京,也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楼台阁栏,木头和瓦片堆积木一边堆出来一个帝国的心脏。
帝京的最中间的正是朱红的皇宫,那儿那么大,被簇拥在最中间,使人一看就心生敬意。朱由检看得痴了,那日日夜夜梦到的冤魂不散都在日光下一点点变得透明,耳边的哭嚎声也被庄严的诵经声冲淡不少。
范铉超对于下面柳树湖水更有兴趣,这些佛塔古刹,他都觉得寡淡无味。转了一圈,看遍了四周景色,范铉超就发现朱由检正痴痴望着某个方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正是皇宫的方向。范铉超奇怪:“殿下日日住在宫中,可曾在这么远的地方眺望全景?”
“嗯,有过。”朱由检没有回头,“比这更远的地方都见过。”
范铉超还以为他之前爬过什么塔,登过什么山,也不以为意。
“我是一点没见过这样的京城。”
他也学着朱由检看,强烈的日光将京城照得闪闪发光,那些细节处的都被掩盖了,只能看到这座城市伟大的繁华。连每日随处可见的亭台楼阁都有了不一样的味道,那些京中人称赞的各家园子,耸立的高塔,也成了最美的珠宝。范铉超一个个数过去,“那儿应该是成国公园,那儿是广化寺……国子监在那里……”
“从这儿眺望京城,真是像画一样。”范铉超感慨道。
“也有不那么美的时候。”朱由检终于回过神,不再看了,“不过它终究还是好的。”
这话说得范铉超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想来朱由检以后是个颇为有名的皇帝,大概和一般人也是不一样的吧。虽然范铉超还有没有正式成为大明官员军队中的一员,甚至朱由检也还不是皇帝,但是他已经最严格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了。
“大明煌煌如日月,是第一大国,自然有大气派、大风度。”
朱由检反问:“含元真是如此想法?可这世上哪有永远强大的国家,自秦始皇扫*以来,已经过去多少个各朝代了?所谓千秋万代不过是奢望而已,就连秦王自己,又哪有做到了。”
“……”范铉超眨眨眼,顿时有些搭不上话来,“就算有那么多朝代更迭,我也希望我大明永世昌盛。”
朱由检听到这个回答,反倒一愣,然后才笑了出来,整个人都轻松下来了,“正是如此!大明基业千秋万代,又岂是小人可以颠覆的?”
范铉超松了口气,估计自己这次也算是过关了。给自己点个赞!
——可我明明只想做一个良臣能吏,为什么还要学着揣摩圣意,拍(未来)皇帝马屁?
下了弥陀塔,朱由检带着第一次来法藏寺的范铉超四处逛逛,累了便随意去禅房休息,用些斋饭。范铉超一如既往,随意落座,朱由检也不觉得有问题,随着他来。
两人用过斋饭,歇息了一阵,范铉超才道:“听说以前法藏寺还是荒庙,可我看如今香火鼎盛,即使不是节日也有游人,果然是因为这些年来九九登高的习俗?”
“法藏寺荒废许久,到了皇考年间才修缮一新。要说怎么突然香火鼎盛起来……”朱由检突然想起上辈子一件往事,说道,“大约是因为他们测字灵验吧。”
“测字?”
朱由检站起身,他记得那人这个时候应该是在的,“走,我带你去园合大师那测字,正好测测你明年秋闱。
范铉超有些无奈,他自然是不信这种东西的,若是测的结果不好,岂不是徒惹担忧?要是测的结果好,范铉超自己又忍不住会想莫非是个骗子?
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不测。
可测不测也由不得他,而是看朱由检。朱由检问了一个小沙弥,得知今日园合大师正好有空,便让他带路去拜会了。
听名字,范铉超还以为园合大师是个弥勒佛似的笑容满面的胖和尚,没想到是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明明是测字的,还一脸不耐烦,叫他快些写,测完赶紧走。
不过范铉超看他这副“爱测测不测滚”的模样,也拿不定主意这是个高人,还是只是单纯的心情不好。
他想了想,提笔写下一个“穿”字,写完又将纸张转过来,正面对着园合大师放好。
园合大师抬起厚重的眼皮,瞥了他一眼,这才看起字来。“穿,从穴从牙,牙在穴中为穿,是通过之意,却无通过之实。不过,穿字一出,已经有了和以往不同之处,有变的含义。穿,只有一条路,两边都是墙,只能一路走到底。不过你说你是来求学业的,穴字,从土从室,是安稳之意;可下面的牙字,有争执之意,怕事情不会太过顺利。”
范铉超心里大惊,背上几乎要流冷汗了,心里直呼难道自己是遇到了高人吗?
他写了“穿”字,是暗指穿越的意思,园合大师张口就说穿则有变,魏忠贤之死不就是“有变”吗?可这话又不能和盘托出,范铉超只能憋在心里,只恨不能一吐为快。
“虽然中途有些不顺,却能安稳通过?”朱由检问道,见园合大师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便自己提起笔,随手写了一个“有”字。“测军国大事。”
园合大师也照样掀起眼皮看他,将纸张转过来,见白纸黑字有骨有行、力透纸背,说道:“你是天潢贵胄,又测军国大事,我才疏学浅,测不出来。”
朱由检神色莫名,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园合大师也老神在在,只顾着自己闭目养神不去管他。朱由检最后拿了一片金叶子放在字上,抬腿便走了。
范铉超追上去,问道:“他怎么知道你是王爷?是见过你,还是你提前通知寺院了?”
“他测字很灵,看相也不差。”崇祯缓缓说道。
当年他有日做一个梦,看到有人工工整整写了一个“有”字,第二天叫小太监去测,找的就是园合大师,回来以后,那太监支支吾吾不敢说,最后扛不住才敢委婉道,测字先生说是“大明江山少了一半”之意。
今日他拿这字再测,园合大师却说“不敢测”。什么不敢测,还不是测出一样意思,大明江山风雨飘摇,不知还能过多少年。
他怕朱由检听了以后砸了他的摊子,毁了他的招牌。
但朱由检却是知道天命是可以改变的,正如他在黄泉路上从□□皇帝那儿听来的一样,天道即是人道。
可无论如何,朱由检是没了再秋游的心情,范铉超见他自测字之后全身都散发出一种冰冷的气场,也就顺水推舟,回城回家回宫了。
虽然天启帝要给他朱由检建府,但毕竟还没建好,朱由检暂时还住在宫中。他前脚刚进门,后脚张皇后就派人来请了,说是有事相商。朱由检自然无不相从,换了一身衣裳,便由小宫女带路去了。
可定的地点却是在太妃居住的寿安宫,这就让朱由检很奇怪了。
寿安宫住的是太妃傅懿妃,也是太妃中领头的人物了,她为先帝生下了两位公主,是先帝在世就封的分子,如今又被抬为太妃。傅懿妃平日并不管事,只是安心吃斋礼佛,张皇后恨孝敬她。
傅懿妃又是和朱由检的生母刘氏一同入宫伺候当年还是太子的先帝,同被封为淑女,又比宫而居,关系不同别人。傅懿妃和刘氏感情好,更曾经给朱由检描绘过刘氏的面容,朱由检让人画出生母肖像,他这才第一见到母亲容貌。
朱由检每每想到此,便对傅懿妃感激敬爱非常。
今天这两位凑在一起,让朱由检不得不多想,他上辈子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张皇后开始给他选妃,最后选中了周氏。
张皇后素有贤名,更经历了客氏的刁难,不但给他找的周氏也是严正贤德,而且更上一筹。
朱由检先向傅懿妃和张皇后请安,傅懿妃年纪不大,张皇后更是和他差不多年纪,所以朱由检还是要避嫌的。殿中立着一个大屏风,傅懿妃和张皇后端坐在屏风之后,朱由检坐在屏风外面,还有十多个太监宫女在旁边。
这宫里,张皇后要是没遇到客氏,一向都是说一不二的,现在又得了天启帝旨意,让她长嫂代母,为朱由检选妃,流程和人选也都由张皇后定。
可即使如此,张皇后还是觉得朱由检这个小叔子素来有自己的想法,单单是她一个人分量有些不够,便拉了宫中辈分最高的傅懿妃一起,商量选妃一事。
张皇后知道朱由检性情,说要问问信王的意思。
傅懿妃倒是吃惊,说从没有过这样的例子,若是想要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到选出了良家女儿再让其择一即可,但没有一开始就去问的,就怕信王被那些作风不良的女子带坏了。
“我能当上皇后,便是因为陛下当时看中,所以即使魏忠贤和客氏处心积虑想除掉我,陛下也对我有心,不曾答应过他们。”张皇后道,“如果我们随便选了些不合信王心意的女子,反而会让他们夫妻不睦。不如一开始就看看信王喜欢什么样的女儿家。”
朱由检听了这话,还有些惊讶。他上辈子和周氏成亲前,从未见过一面,可还是过得好好的,成亲十八年向来恩爱,更是敬重。
可正是因为如此,他现在反而不希望让她进宫。
园合大师不愿给他解字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朱由检生怕自己真的失败了,又再一次害了周氏性命。既然命可能改不了,那还是不要让她进宫好了。当不成皇后,朱由检也能送她一场富贵,做个贵人太太也好。
还有贵妃田氏,美艳妖娆,是他当年最宠爱的妃子,也早早离他而去,朱由检无论如何也是不打算让她们进宫了。也许不进宫对她们反而是好事。
“信王,既然皇后说了要问问你的意见,你又怎么说呢?”傅懿妃见他不说话,柔声问道。
朱由检定定神,从那些陈年旧事中脱出身出来。“臣弟全听太妃娘娘、皇后娘娘安排。太妃娘娘居宫多年,皇后娘娘贤德有名,挑出来的人一定不会错的。”
傅懿妃和张皇后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想到朱由检居然没有提一点要求。张皇后又问,“陛下已经吩咐礼部在建你的府邸了,可这婚事可比府邸的考量还要来得多啊。”
“全凭太妃、皇后娘娘做主。”
无法,傅懿妃和张皇后只好无奈地看着他告退。
傅懿妃嘱咐张皇后,“信王虽然性子稳重,可毕竟年纪还小,从小没了生母,抚养他长大的张选侍也照顾他没几年,是个可怜孩子。我知道你素有才干,这回一定要给他选个可心人。”
张皇后一一应下。
朱由检信步出了寿安宫,要让她们不进宫的办法有很多,可要是说出来,又显得刻意了,恐怕会弄巧成拙,实在没有必要提点更多。
更何况,如今他的好皇兄,天启帝,自从魏忠贤死了以后,仿佛陷入了一种怪圈。
魏忠贤势力太过于庞大,天启帝清理了几乎半数宫人,朱由检当年都没这么干,乾清宫差不多换过一遍血,朱由检更是趁此机会塞了自己的人进去,宫中各处也有他的眼线。
那些乾清宫人来报,说是这些日子以来,只要有大臣——特别是东林党大臣——提到朱由检,天启帝就会拉下脸来。可他也从不曾对任何人说过。
想比天启帝也知道他在魏忠贤弹劾案中,不只是一个“拿出正版奏章”的作用,更猜到了他和东林党有联系,甚至可能想到他也和国子监学生讲演运动有关。
朱由检手上渐渐已经有了一股可怕的力量,这些人里包括对他有好感的东林党,对他忠心的宫中眼线,还有日后国之栋梁的士子。借助魏忠贤的死,朱由检获得了巨大的声望,这份声望让天启帝感觉到了威胁。
只是天启帝毕竟还是一个手足情深的好兄长,尤其是在魏忠贤这个他认为心腹的人背叛他以后,天启帝又是疑神疑鬼怕朱由检有二心,又是催眠自己朱由检还是他的亲手足,真是恨不得掏出他心脏来翻检,看看信王是不是真的忠心不二。
朱由检当然是忠心不二的。
现在已经天启四年了,天启帝是在天启七年落水而亡。
朱由检没有必要背上一个“杀兄弑君”的黑名。
朱由检羽翼渐渐丰满,而朱由校还没有一个儿子,这辈子和上辈子,天启帝都选择在这种时候给他建府成亲,未必没有安抚、警告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