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特许我今日冒犯,信陵君见谅。”公西吾的语调像是一汪平静无波的湖,没有起伏,但随时都有可能掀起风浪,不容反驳。
魏无忌咬了咬牙,终究忍下了这口气:“公西先生究竟想要如何?”
聃亏在阶下忍不住道:“易夫人为先生留了子嗣,信陵君有什么好掩藏的!”
魏无忌心中暗恼,千防万防,终究还是叫他知道了。面上却是闷笑了两声,往廊柱上一靠,斜睨着公西吾:“就算易姜遗珠于魏,你又如何能断定那珠便是你的?我此番入秦求娶,也许就是因为与她早就有情在前呢?”
公西吾情绪毫无波澜:“你的意思是说,易姜在忙于奔逃的路上还特地留出时间为你孕育子嗣?既然如此情深意重,她居然还离开你入了秦国?”
“……”魏无忌皱眉,自知话中有漏洞,无法辩驳。
“得罪。”公西吾提剑转身,径自向后院而行,士兵们立戈跟随,无人敢阻。
“慢着!”魏无忌气愤难言,快步走向后院,侍婢早已闻风请走女眷孩童,庭院空空,花草森森,地上还残留着孩子们玩耍后留下的绢花木偶。他挡在前方,面色阴沉:“公西先生此举若是传扬出去,恐怕要叫天下人耻笑。”
聃亏自探知消息后便吃不好睡不着,终于等到这一刻,如何能沉的住气,当即回道:“任由自己的孩子流落在外才会叫人耻笑!”
魏无忌脸色僵了僵,盯着公西吾的脸,想要看出些什么,但终究徒劳无功。“无忌曾经十分敬重公西先生,然而对于公西先生的作为却无法理解,倘若今日你一意孤行,无忌只能与先生恩断义绝。”
公西吾眸光轻转:“我的作为不需要理解,今日只是私事,愿能私了。”
这后院之中没有陌生男子可以进入,眼下却有外人堂而皇之的闯了进来,自然激起了旁人的好奇心,魏无忌的身后陆陆续续有女眷侍婢出来偷看热闹,半遮半掩地缩在花木丛后盯着士兵前列的男子看。火光半明半暗地照了他大半张脸,白衣出尘的人物,也不知是哪国的贵胄,竟敢在信陵君府上如此放肆。
“也罢!”僵持多时,魏无忌终是认了输,招手唤来一个侍婢,在她耳边嘱咐了几句。
侍婢匆匆去了后方,不多时抱着个孩子沿廊下而来,将他小心翼翼放到公西吾跟前,又连忙后退开去。
孩子粉雕玉琢的一张脸,睡眼惺忪的模样,茫然无措地举着小拳头揉了揉眼睛,看看公西吾,又转头看看魏无忌,奶声奶气地唤了句:“父亲。”
魏无忌眼中诸多不舍,却抿紧唇没有应。
公西吾上前一步,垂眼看着孩子,许久没动,忽而手腕一转,昆吾剑出了鞘,轻轻搭在他稚嫩的肩头。
“公西吾,你想做什么!”魏无忌脚步迈出一步,脸色微微泛白。
聃亏也有些慌张,但公西吾却神色如常。孩子很茫然,他还太小,不太明白剑搁在肩头是什么意思,只是转着乌溜溜的眼睛茫然无措。
公西吾的视线移到魏无忌脸上:“信陵君如此慌张,莫非这是信陵君的亲生骨肉?”
魏无忌眼光沉了几分,视线胶着在孩子身上,狠狠心,又收了回来,冷着脸道:“我一手抚养的,自然视作亲生骨肉。”
“公子不可!”他的身后忽然冲出一个女子,抱着他的腿哀哀哭泣:“救救我的孩儿啊,你如何舍得……”
“闭嘴!”魏无忌忙怒斥一句,冷着脸命人将女子拉下去。
孩子听到女子的声音有了反应,开始唤“阿娘”,可惜被公西吾按住肩头无法转过头去,忍不住呜哇一声哭了起来。
“信陵君还要坚持说这不是你的亲骨肉?”公西吾看向魏无忌。
后者咬牙不语。
女子的哭声,孩子的哭声,忽然院中就吵闹起来。一片忙乱之中,另一个孩子从那群偷看的人群后方钻了出来,小小的身影好似滴溜溜滚动的雪球,从廊下顷刻间便小跑到了公西吾跟前,一把拉住被他制住的那孩子的手:“哥哥走。”
他的脚步很稳,口齿却还不够伶俐,也不理解眼下状况,看着公西吾,又看着哥哥,不明白为何哥哥不能动,也不跟他玩,于是他生气地推了一下公西吾。
魏无忌脸上慌张一闪而逝,沉声道:“无忧,快回来!”
公西吾霍然撤了手中的剑,看着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孩子,眼神终于有了变化。
不需要任何方式来辨认他就知道找到了人,因为这个孩子的五官与他太过相像,尤其是那双眼睛,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蹲了下来,手中的剑轻轻放在地上,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无忧?你叫无忧?”
孩子双眼扑闪,看着他不做声,大约是方才跑得太急,头上的帽子歪了半边。
公西吾抬手给他扶正,才发现自己的手指竟然有些发抖。
收到消息的时候他怀疑了许久,易姜那般决绝,他不敢相信她会愿意留下他的子嗣。可现在人就在面前,这竟然是真的。多年孤身一人,踽踽独行于世,家人离散,一叶障目,今日方知血脉相连是何滋味。
“我儿无忧……”他的手掌贴着孩子的小脸,软软嫩嫩的触感,孩子歪了歪脖子让开,推开他的手掌。
公西吾心中愧疚,隔了近三年才发现他的存在,他算什么父亲,被推开也是应该。
“你认错人了!”魏无忌快步上前,却被聃亏拔剑阻挡。
公西吾收敛情绪,起身整衣,向他见了大礼:“犬子蒙信陵君三载抚育大恩,难以为报,改日必备重礼以答。”说完弯腰,单手抱起无忧,拿了地上的剑便转身离去。
无忧还小,却知道认人,一旦被抱走便开始在他怀中哭闹,朝魏无忌伸出小手去,口齿不清地唤他父亲。
魏无忌在重重兵刃后双眼微红。
他什么都没做到,到底还是有负易姜所托。
公西吾用披风裹着无忧将他一路抱上车时他还在哭,小脸上全是泪水。上了车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仅开始哭还开始挣扎,小手挥舞,忽然一把拍在公西吾脸上,发出清亮一声脆响。
聃亏立在车边怔了怔,左右皆是大气也不敢出。
公西吾单膝着地,垂首于他面前,执着他的小手按在自己脸上,喉头微哽:“打得好,是为父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