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岳筝一抬眸,便看见临窗男子雅致的侧影。
他左手拂袖,细毫笔尖就晕染了痕迹不规则的一圈鲜红,然后收笔,斜落在纸上,随着他的手上轻缓的动作,静谧的室内响起笔尖接触纸张的沙沙声。
只是他的神情,尽管只是从侧面来看,也让人感觉到他并未将心思放在手中的笔上,好像笔染宣纸只是他思考的背景。
岳筝好奇而起,到了他的身边,却看见光滑而泛着微黄的纸张上,正呈现出一幅梅子绿笋图。梅子由那鲜红的颜色点染而出,朦胧晕染在纸上,却让人一望便想像出梅子成熟时的那种汁满酸甜的味道。
滴绿的笋上新出的嫩叶,与莹红的梅子有一部分地重叠,可是看着时却感觉梅子与笋并不是叠加在一起,而有中梅近笋远的感觉。
整幅画作,有着一种朦胧却又鲜亮的美。梅子与笋,都是随意点染而出的,没有什么明确的边界。
像是铺上了一层烟笼纱!
不过这时唐文特制的烟笼纱还没出来呢。
岳筝凝思,忍不住说道:“你画的梅子和竹笋,怎么都是模模糊糊的?”
容成独侧目而望,眼中没有笑意,声音却别扭的温柔:“坐我身边,看!”
岳筝满目疑惑,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可还是在他往椅子旁边微侧了身时,坐下在他的身旁。
他这时却又看了她一眼,明褐色的眼中闪现着一丝笑意。
他换了笔,沾满了墨。修长地玉指轻握笔管,在她眼中,是怎样看,怎样赏心悦目。墨迹延伸出溪间流水般悠畅的线条,清雅的字迹中透出君子如玉的感觉。
岳筝忘了刚才的疑惑,满目欣赏地看着。从来不知道,看一个人写字,会给她带来这么愉悦的感觉。
他突然说话了,声线清冷地如初春融化的一捧雪泉:“雨绽红肥梅,风垂绿折笋!可美?”
这样的话,经他的口说出,确实很美。岳筝眼眸带笑地点头,“初看画时,就已经觉得很美。这时在加上这两句话,更是美了一层,简直浑溶在一起!”
容成独赞赏地揉了揉她鬓际的碎发,轻柔笑言:“说的真好。”
但是下一瞬,他就失了笑意,清冷的声音宣告着质问:“那筝筝要绣的那幅玲珑望月图,是哪里来的?”虽然她只是才开始以绣线打底,却不防他看出这一图的风致,“那样细腻地连人的面部表情都描摹出来的画风,在我朝并不登大雅之堂的。”
岳筝自然不知道这些,听此便紧盯着他问道:“为什么,玲珑望月秀出如真人,怎么不登大雅之堂。”
他道:“筝筝可知,无论作画还是其他,重要的只是一个神字。”
“所以我很好奇,你要绣的那幅绣图底稿,哪里来的?”他的霸道的语气,一丝一毫都不再隐藏,要逼她吐出所有秘密一般。
岳筝神情一顿,略微低头,良久才道:“在落柳村时,遇到一个落魄的老者交给我的。”
“呵!”容成独轻笑,却又似冷笑。
筝筝你可知道,有些话,只要用三分的心思索,就能找出其间的漏洞的。
“看来我离你心中的距离还远着呢。”他说着,仍旧带着笑,手指缓缓移到她的耳边,摩挲着带着银环的耳垂。
岳筝却已感觉到他隐忍的怒气。但并不知,哪里至于他这么生气。
“我虽是懒散,但在绘画这些娱人的小道上,还是拿的出手的。”他不着头尾地说道,“所以,把你玲珑望月图换了,我画一幅给你绣。”
这样漫无边际,带着强烈的命令语气的话,岳筝心中不喜。
她看着他道:“我更喜欢玲珑望月”,明确地拒绝。
“好!”容成独眼中笑意未消,隐忍的怒气更为强烈。他接着说道:“看来你对我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喜欢。”
“你……”岳筝语结,却终于舒了一口气,双手扳着他的脑袋,柔声问道:“你怎么了?说话如此奇奇怪怪。”
他的怒气终于爆发出来,责备的声音低低响起:“奇奇怪怪?你不一样吗?今天见了什么人?袖口上的血迹怎么回事?”
一连声的询问让岳筝呆蒙了片刻,“你为什么总是想要把我的每一刻钟,每一件事都掌握住?我不告诉你,自然是与你无关的。”
她生气了,语气也很不好。
容成独哪里都好,但是只有一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她竟有那么强烈的掌控欲。
与他无关?与他无关!
容成独简直怒不可遏,他站起身来,声音几乎是冰冷的,“好,既然你不说,我就命人去查,日后最好别怪我让人跟踪你。”
他一瞬间半弯腰身,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全是你逼的!”
他不想如此逼着非要掌控她,他自然也担心这样的自己会让她感到害怕。但是看看这个女人,自从认识以来,对他是什么样的态度,有时候他根本就怀疑,她的心中是否有他的一块地方。
话语犹在耳畔回响,他的身影已经到了门口,清冷而又孤傲。
岳筝看着他的背影,一下子想了很多。她知道他是如此冷清,却如此在乎自己,足见他将她放在了一个何等重要的地位;真如陆鸿所说,被他得知今天的事,莫家……;更重要的,虽然告诉了他自己是弃妇,但却半点都不想他知道自己是莫家的弃妇……
心中本来对他的怨艾消散,岳筝连忙起身,砰的一声,膝盖撞到了桌腿上,疼得她脸色立即煞白,然而她却像是没有感觉到。
“你要干什么去?”她从背后双臂圈紧他的腰身。身体淡淡的温度,由紧绷而一瞬间充满了张力的腹肌,都过流质衣料,清晰地传到她的小臂处。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地,如此亲密地将他抱住。
过了刚才的紧张,岳筝觉得靠在他坚实的后背处的脸颊腾起阵阵热浪。
容成独控制不住,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但一颗心,却好像被柔滑温暖的天蚕丝包裹住一般。舒服极了。
片刻,他说道:“自然是回府,查你今日的行踪。”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在她听来,如此别扭,想要故意做清淡,却掩饰不了紧张。岳筝忍不住笑道:“你不要动不动就发火,好不好?”
他动不动就发火?
容成独只感觉心像被人搓来搓去。他对她的情,单刀直入,一眼就已到达最深处,在他未觉的时候就已经深入了。而她对他的情,却始终不温不火,保留保留,从一开始就有那么多的保留。
如此一深一浅,一重一轻,怎能不让他生气?
清凉的眼眸中带上了无奈之情,他蓦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将她回抱在怀中,无言中他突然说道:“你早晚得把我气死。”
“你瞎说什么呢?”她一下子从他胸前弹开,语气愤懑。
容成独却又失笑,低头在她耳边印上一吻,清冷拷问道:“这么主动的挽留我,是为了保住今天约你谈话的那个男人吗?”
岳筝不禁白了他一眼,既不想瞒他又不想把全部的行踪都告诉他,便说道:“只不过是之前认识的人,我为什么要保他?”
“你的袖口有血迹”,他提醒道。
看来这个男人今天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她解释清楚了。被他这么咄咄逼问,岳筝一瞬间觉得分外疲累。
一直注视着她的容成独,自然感受到了她的情绪。在她开口之前,他又问道:“那个男人对你来说比我重要吗?”
岳筝先是愣怔,不免好笑道:“我的王爷,难道你这是不自信,才这么生气的吗?”
第一次,岳筝看到了男人的脸色变幻不停。“我会不自信?”他极其不耐烦地反问,然后看着她道:“别试图转移问题。”
岳筝更觉好笑,踮脚在他唇角亲了一口,欢畅道:“目前来说,没有哪个男人比你对我来说更重要!”
容成独皱眉,目前来说?她的意思是未来不能保证了?不过他却问道:“那小娃也没有我对你来说重要吗?”
他神色凝重,极其认真。
岳筝反问道:“你瞧你多大的人了,总与曲儿比做什么?那是我的儿子,自然是极其重要的。你对我来说,跟儿子的重要能一样吗?”
容成独听此,心中却轻松不起来。他知道小娃的亲生父亲是谁,而恰恰那小娃对陆鸿又那么依赖,陆鸿对她又是……
所以他不能不介意。
想到此,容成独心中一凛。他对于她太过焦急,自己身体有碍,在她出门的时候不能陪着,这一切都会导致他们日后的矛盾会越来越多。
所以……
容成独暗自有了决定,神情变得自然,恢复了以往的清冷。他看着她,眼带笑意地问道:“膝盖如何了,是不是很疼?”
本来就感到一阵阵钻心疼痛的岳筝,听他这么一说,不禁气恼地将他推开:“你知道我碰到膝盖了,刚才还那么叽叽歪歪的问我许多问题?”
容成独却也不恼,好心情地又上前一步将她扶住。
他笑着道:“我又不是聋子,如何听不见?但你如此焦急地要与我解释,我当然也不能辜负你的心意了。”
他说着,扶着她到厅中的椅子边坐下。
对于他这样的歪曲,岳筝也不想辩驳了。还没刚坐下,裤腿就被他撩了上去。刚才也没感觉怎么疼,他的手指却刚没一触到膝盖上青紫一片的淤血处,就有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
她气极道:“你能不能轻点?”
容成独抬眸看向她,挑眉而慵懒道:“筝筝,这是你自己撞的!”
言外之意,我帮你上药你不说感激,竟还迁怒与我吗?
真是的!岳筝半点不退地接着道:“不是你好好的发脾气,我能撞成这个样子吗?”
容成独却似没注意到她的话,双眸定在青紫一片的膝盖处,眸底涌起心疼,真是个傻女人,撞成这个样子刚才怎么一声不吭。若不然,他怎么舍得让她站在那里解释什么。
轻轻揉了揉青肿的边缘,他说道:“这次就算是我的错,下次再有这种事情,你要记得跟我说。”
虽然会有想要惩罚你的心情,但那是在不会真的伤害到你的前提之下。
岳筝并未听出他的这点言外之意,当下不满道:“本就是你的错,下次?你还想有下次啊?”
“我去拿药来”,他站起身,说道,转身前却看着她道:“筝筝,你如今真是越来越不讲理了。”
岳筝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到底是谁不讲理?
……
上好了药,容成独扶起岳筝,语气中是再多的清冷也遮不住的心疼:“去里面躺下休息吧,疼得厉害吗?不然我去把王祥叫来。”
岳筝摇了摇头,被他这么一哄,脾气也上来了:“我就那么娇气吗?一会就好了,也不用休息,你扶我去里面绣架前。”
他眼中闪着宠溺的柔和的光芒,却不容拒绝道:“都这个样子了,还管什么绣架?就是到时你绣成一团乱线,我照样能让你在品鉴大会上拿到第一。”
他坚持着把她扶到了床边,岳筝坐下来,有些生气:“照你这么说,我绣出的那些东西,什么都不算,需靠你才能得第一了?”
容成独弯下身,将她的鞋子脱下,拖着她的双腿放到床上……边做这些边漫不经心地回道:“你绣的东西新创针法很多,只是绣图不佳。不过我想让你明白的是,作为我的女人,你就是一无是处,别人也只有赞叹的份儿。”
岳筝随着他将被子拉在腰间,冷哼一声道:“我才不要因为你而被人赞叹,我自己照样也能做到。”
容成独一笑半嘲,在床边坐下了,看着她道:“如果你这么拼命地不想靠着我而得到别人的赞叹,是为了能够与我比肩,那就更好了。”
他如此才明白,她不接受他给她找的铺子,许多的事情都要亲力亲为,只是要保证在他不给她依靠时仍能很好的生活下去。
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她不敢对他完全的信任。
只是却并不如之前想起这个问题时那般生气,这时他更明白,这样的她,才是真正吸引他的。尽管他从不介意庇护着她一生一世,但却不得不承认寻求独立的她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而岳筝听到他这么说,瞬间之中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默然无对。她拉着被子,躺下来,看着他道:“你出去吧,我睡会儿。”
她没有多少睡意,只是不敢面对这个把自己看得透透彻彻的男人。
容成独一手撑在她的里侧,低头将她的眼睛注目半晌,直到她不好意思地转开了眼眸,才嘴角带笑道:“好,你好好睡,醒来膝盖就无碍了。”
他起了身,抚着袖摆叹了一口气。傻女人太不会把握机会,这种时候该邀请他上床的。不过……就是上了床,还是不允许他做别的事。
容成独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如此多的耐心,竟然能忍了这么久还不将她变成自己的女人?只要是他想要的,不管多珍贵的东西,三日之内必在他的手中。
可是她……他竟能纵容她至此?
容成独这么想,但眼中却满是宠溺之情。
看着他去了外间,然后转出门去,岳筝这才闭上眼睛,莫老婆子、策儿、月无人,他们的话在她耳边转来转去。
迷迷糊糊中,只感觉外间人影幢幢,还有尽量放轻的脚步声。“虫,你还在吗?”她将睡未睡,迷迷糊糊地问了声。
外面蓦地一静,连掉根针都能听见。
指挥下人往外抬桌子的金鳞眼角抽搐,虫?王爷?金鳞耐不住好奇心,抬眼望去,就接收到坐在主位上,看样子颇有品茶之心的王爷的清冷目光。
心中一抖,侍卫连忙低头。马上就不敢多想,可这时却听见他家王爷的苏世独立之声:“在,你继续睡。”
里面传来女子睡意朦胧的娇软嗫嚅:“嗯……”
容成独皱了皱眉,清冷的眼光洒向静立在当处的几人。神色懊恼间,他轻轻挥了挥手。
就要忍不住笑的金鳞,连忙示意抬着桌子的下人轻步离开。到了外面,确定王爷看不见的地方,才放心地抖动着肩膀,不再那么用力地忍笑。
抬着桌子的几个下人,倒是不敢像金鳞这么放肆。待侍卫笑够了,才道:“金护卫,这桌子送哪里?”
哦!金鳞看向那张乌木雕花的书桌,不知道这桌子哪里惹着王爷了,或者是惹着岳姑娘了?只是这么好的桌子,真是可惜了。
“送到膳房,劈了当柴烧!”金鳞说道。
几个下人听闻,也只是面露不舍之色,片刻恢复正常,抬着桌子就离开。
金鳞也要走时,背后传来王爷清冷的声音:“金鳞。”
金鳞神色凛然地回头半跪,恭敬道:“王爷有何吩咐?”不过心中却是忐忑不已,刚才自己怎么就敢笑王爷了?跟着王爷十几年来,第一次犯错,还是这样的错误,真是有苦无处诉。
容成独走离房门几步。金鳞额上已经出了点点冷汗,王爷绝不会扣他俸禄那么简单?难道扣他命?
正忐忑间,却听得上面清冷的声音道:“你去……查一查她……算了,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