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废太子,景泰帝先将都御史杨善、王文提为太子太保,以控制言官诤谏;又在四月赐给文渊阁大学士陈循、高谷百两银子,以劝诱重臣。
这些看似荒唐,但却向群臣表明皇帝意志不可动摇的举止,令王直等重臣进退两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孙太后见景泰帝一副情急迫切的架势,忧心忡忡,左思右想都没有周全之法。便以周贵妃欲进南宫服侍太上皇为由,强行将周贵妃送入南宫,告知太上皇事情始末,想听儿子的决断。
朱祁镇听说了弟弟的所作所为,怔怔出神,良久无语。周贵妃急道:“皇爷,您快想想办法啊!濬儿是太子,则您终有一日能够出这囚笼。濬儿若废,咱们还有什么指望?”
朱祁镇如何不知道其中的关窍?只不过他如今囚困南宫,监视严密,连自身都难以保全,这外面的事,他纵然有心,也无处使力。想了会儿,问:“母后意下如何?”
周贵妃道:“母后说,胡濙是宣庙托孤老臣,王直一向被您倚为腹心,至于其余部阁大臣,多是您在位时所用。您传信出去,请他们秉公直言,他们必不敢辞……”
朱祁镇摇了摇头,叹道:“母后毕竟多年不参与朝政,对外朝之事出了偏差。胡濙与王直在迎我南归一事上竭尽全力,又因为我的礼遇而与祁钰几番争执。在祁钰面前已然势弱,太子废位,他们至多只能暗中反对,却不可能再强行出头。我不传信,让他们自行选择,犹能保全多年君臣情分;我若传信,却是逼得他们自此与我恩义两清。濬儿纵能因此保住太子位,却未必能保住性命!”
周贵妃花容失色,太子已经遇过一次刺杀。是于谦他们这班朝臣力压,才算清查了刺客党羽,暂时压住了后患。但其实谁都知道刺杀太子真正的根由何在,若是因为强保太子位而耗光了外朝重臣的情分。则太子免不了每日都要防备来于暗处的刺杀,一不小心就小命不保,那还有什么意义?
她左思右想,四顾只有钱皇后在崇质殿门口守着,便附到朱祁镇耳边,轻声说:“母后还让我告诉你,若是你愿意,她可以尽起积余,送你去南京设立行朝……”
朱祁镇再镇定,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睁大眼睛:朱祁钰为什么一定要将他困在南宫,不允许朝臣拜见他?因为他九岁登基,多年来除了任用王振一事上过于信赖,而招致土木堡之败外,执政并无大过。无论在朝在野,他的根基都要比登基才两三年的景泰帝雄厚。
若他能逃离囚禁,有兵马护送到南京去设立行朝,从法统上来说连“逆”字都不算,只能叫“还政”。不说立即就能推翻景泰的帝位,起码也有划江而治,分庭抗礼的资本。
身为帝王,一朝失位被俘,又被亲弟弟囚于南宫,连衣食都不得周全,面对着可以翻天覆地,执掌江山的诱惑,谁能不心动?
何况那御座,本来就是他的,景泰帝最初,不过是“代”他为帝,以应对国家危险而已。
一时间他口干舌燥,好一会儿才问:“我南下留都,母后怎么办?你们和濬儿他们又怎么安排?”
周贵妃咬了咬牙,小声道:“母后说,你若有意,只管随她的安排走。别的,她自有安排!”
朱祁镇一听这话,就摇了摇头道:“宫禁森严,偷我一个人出去,已经难如登天;而要保我悄无声息的离开京畿后,还能安全的召集亲信兵马,更需要宫中不露出丝毫破绽。母后安排不了这么多的,她让我走,只不过是……想拼死为我这不争气的儿子,再博一次前程罢了!”
钱皇后坐在崇质殿门口,既是为丈夫守着说机密话的地方,也是就着夕阳的余光织布。她的左眼已经坏了,左腿也受不得力,织布的坐姿便不如她原来在坤宁宫时优雅柔缓,而是有些失衡。但她纤柔单薄的身影,在朱祁镇眼中看来,却是这世间一切华彩汇聚才能构筑出来的美丽。
这是他的结发妻子,当她因他而尊荣时,她不曾娇矜;当她而他而落魄时,她也不曾怨恨;她给予他的,不仅是温柔的陪伴,还有坚定的支持——尽管她的肩膀并不宽厚,她的手也并不强壮,但在这冰冷昏暗的南宫里,却是她为他撑开了这沉重的天地。
他看着她,想着深宫中的母亲和儿女,心头的躁动一点点的消褪,摇头道:“我若南下建朝与祁钰争位,母后和你们在京师立即便有杀身之祸,我不能这么做!”
周贵妃轻叫:“皇爷!”
朱祁镇嘿了一声,慢慢地说:“南下建朝,不过是一逞我胸中的雄心而已,然而却会将你们置于死地!用母亲、妻子、儿女的鲜血去铸我自己因为过错而丢弃的宝座,使天下烽烟四起,干戈离乱。这是禽兽之行,而非人心正道。”
周贵妃再不懂政治,也知道丈夫放弃的是什么样的机会,忍不住道:“可是……皇爷,这样的话,您就可能一辈子被困在南宫里,再也不得自由了。而且……监国近年来心性大变,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对您不利。”
朱祁镇现在的情况已经是糟得不能再糟了,更大的“不利”,自然是丢了性命。